安熙王大驾光临,太医院众人惊诧之余,正要下跪迎驾,却被周穆清叫停。
他一抬手:“免礼。”
季宁犯起了嘀咕:“话说,你们家王爷怎么纡尊降贵来咱们太医院了?”
他没等到林颜希的回答,侧过脸一瞧,见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安熙王看,季宁咋舌,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林颜希总算回过神:“啊?”
“不是,你一副被勾了魂的样子,莫非也跟其他丫鬟一样,对你们王爷……”
他还没说完,林颜希一个凉凉的眼风扫了过来,他立时就噤声了。
林颜希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无非是仗着周穆清眼神不好,隔得这么远,又这么多人,她才不信他能认出她呢。
她同季宁一样,好奇他为什么突然来了太医院。
周穆清巡睃了一圈,将那些烧伤的宫人一个个打量了一遍,而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找到了太医院管账的吏目,让他尽快整理出一份伤员名册,吏目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
至于周穆清,依然逗留在医馆内,一路慢行,竟将每个宫人的伤势都察看了一遍,偶尔还同他们说几句话。
林颜希给季宁打下手的同时,眼角余光仍时时注意着周穆清的一举一动,只是隔得太远,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季宁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有些不高兴,说了她一句,她收回注意力,专心地打杂。
等到脚步声渐近,林颜希心头一跳,猛地抬头,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周穆清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
林颜希忐忑了起来,不过也就一瞬,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装作认真地伤员涂药膏,她敏锐地感觉到两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旋即便移开了。
“他如何?”周穆清沉声发问,他果然没有认出林颜希,一双眼睛看着季宁,后者紧张之下,嘴里有点磕磕绊绊的:“回、回王爷,这位小公公的面部和四肢伤的较严重,但无性命之忧……下、下官会尽己所能,为这位小公公疗伤。”
周穆清点点头,又转向受伤的宦官:“你叫什么名字?”
宦官忍着疼痛,细声细气地回道:“回王爷,奴婢叫做小贵子。”
“小贵子……”周穆清沉吟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开口,“本王听说,自太后殁后,皇后担心陛下触目伤怀,便将原本的宫人都遣散了。你从前并未服侍过太后吧?”
小贵子点点头:“回王爷,奴婢的确是新进的凤宸宫。”他神情黯然:“奴婢没福气,未曾伺候过太后娘娘。”
周穆清目光落在他手背一片骇人的水泡上:“本王听说,你不顾安危,拼命打水想去灭了太后棺椁上的火,所以才伤成这样。”
林颜希的震惊非同小可,她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小贵子却垂下头,耷拉着眉眼,低声道:“奴婢无用,还是没能护住娘娘的遗体……”
林颜希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不禁脱口而出:“何至于此?你伤了脸,按照宫规,以后怕是没法继续留在宫里了……不后悔吗?”
她只顾盯着小贵子,没留神周穆清正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出乎意料的是,小贵子坚定地摇头:“不后悔!若是能将娘娘的灵柩抢救出来,奴婢就是舍了这条命又如何?”
林颜希浑身一震,好半晌,才喃喃出声:“值得吗?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小贵子只是摇头,周穆清忽然发问:“你们这批新宫人,应当是皇后派人挑选,才进的凤宸宫吧?”
小贵子低眉一笑:“有些人是,也有些人,是自愿入的凤宸宫的。”
周穆清有些意外,又多看了两眼这小宦官:“你是自愿的?为何?”
小贵子目中满是怀念之色:“奴婢刚入宫时,在尚膳监当差。有一年冬天,奴婢不慎摔破了一只碗,被掌事公公罚跪,奴婢那时才十二岁,身子骨本就单薄,又天寒地冻的,跪了几个时辰后,眼看就要不行了。是路过的皇后,也就是后来的太后娘娘救了奴婢一命。”
他顿了一下,眼眶发红,嘴角噙着一抹伤感的笑意:“奴婢这条命是娘娘给的,本想在凤宸宫为娘娘守灵,送她最后一程,结果却连娘娘的灵柩都护不住……奴婢实在无能。”
我待他们好吗?林颜希愣怔怔地回想着,却怎么都没记起来。真论起来,她并不觉得那称得上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善举,与陆云曦而言,也就是随口一句话的事。
没想到,这个名为小贵子的小宦官,居然在心底记了那么久,还心心念念要为她守灵。
一时间,她有些赧然,觉得自身受不起这份忠义。
周穆清半垂着眼睫,掩去了眼底流淌的情绪,语声淡淡:“你倒是个记恩的。”
林颜希依旧沉浸在震惊之中,就在这时,另一名医官焦头烂额的前来向季宁求助,才知道有个宫女伤势十分严重,他的治疗手段都没什么成效,只得找向来怪招频出的季宁,想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季宁不敢耽误,连忙过去察看,林颜希还有些不放心小贵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小贵子倒是善解人意:“奴才这边的伤口都上了药,已然无碍。”
他说着指了指季宁那边,眉宇间满是忧色:“倒是红豆,她当时离娘娘的棺椁最近,烧得也最厉害。”
林颜希心头一跳,连忙跟了过去。
周穆清望着那药童的背影,愈发觉得此人的声线分外耳熟。
那名位红豆的宫女焦了半边身子,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季宁亦是头疼不已,一时无从下手,只得先拿出了针灸包:“她伤到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先为她封住穴道,止止疼吧。”
红豆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寸好皮,面容更是触目惊心,眼睫毛烧焦了,眼皮粘连在一起,眼睛都睁不开。
林颜希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两只手无意识地颤抖起来,她没听过红豆这个名字,辨不出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也不明白她为何要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红豆……”她低低地叫出这个名字,眼角忽然有些酸涩。
季宁下了几针,宫女却蓦地挣扎起来,一只焦黑的手在空中乱抓,季宁大骇,以为又是自己失手了,迟疑之下,不敢再下针。
林颜希正欲安抚她,却意外发现她手里紧紧抓着什么,她定睛一看,登时便愣住了。
那是一只耳坠。
离奇的是,她居然相当眼熟。
林颜希难以置信,愣怔了片刻,她伸手想取过那只耳坠仔细看看,不料,红豆却死死地攥着,怎么都不肯放手。
“不行……不行……”红豆嘴里含含糊糊的,“这是证物……”
一开始,林颜希以为她是在喊痛,正要催促季宁继续为她镇痛,却意外从红豆模糊的字句里听到了“证物”二字。
她又吃了一惊,附到红豆耳边,轻声问道:“……什么证物?”
“纵火之人……”红豆喃喃道,“从她……耳朵上扯下来的……”
林颜希对此倒不意外,她早猜到那把火有问题。
只是纵火之人……她正待细问,视线再次停在那只景泰蓝红珊瑚耳坠上,后背脊柱却是陡然发冷。
这耳坠,她确是眼熟,因为,就是她亲手赏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