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复之第一次见苏年年是在一场曲水流觞上,溪水蜿蜒中,少年灵秀而狡黠,那扬起的宣纸笔墨飞溅在空中,如尘埃般落在了他的心头。
那时的他只知道他是善学堂的小管事,姓苏。
明日拜访善学堂是否还能再见到他?离开京郊溪水边时张复之不无遗憾地猜想。
他本是谷相的门客,受谷相举荐进入国子监。进入国子监的书生等于半只已脚踏入朝堂,因为从国子监出来的书生都会被朝廷直接安排,去往各地官府,国子监内的佼佼者,更有机会青云直上,进入朝堂平步青云。
从曲水流觞诗会回来,谷相找上了他,问他是否愿意去善学堂辅佐现任掌权者,并许下他五年之约。五年后,许他直接进入朝堂,青云直上。
张复之知道,以他的才能,即使没有谷相的入朝举荐,进入朝堂对他来说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谷相为何要我潜伏进善学堂?”张复之好奇地问,站在自己身前已近花甲之年的老者。
“我想找个人,替我好好看着她,还有那些她努力守护着的东西。”老者轻叹出声。
溪水边少年狡黠的笑容蓦然自张复之脑海划过,他竟神使鬼差般地和谷相定下了盟约。
第二日清晨,张复之前往善学堂拜师。学堂内,少年一手按压着书卷,身子散漫地倚靠在书案边,微微侧着头问他“张兄为何要改入善学堂门下?”
他嘴角弯起得体的笑容,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善学堂虽不如国子监名声远播实力雄厚,但善学堂内却隐含更多的机遇和挑战。”
少年听完他的话语蓦然笑了起来,侧转过头,目光清透地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随心而为罢了,请先生收留。”张复之嘴角的笑容随之收敛,对着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少年行了个大大的书生之礼。
“张兄唤我年年便好,以后还请张兄多多指教。”苏年年也对他弯腰行了个书生之礼。
善学堂的境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糟糕,寒门子弟过多,资金短缺供给不足。
那夜梨花树下,解决了善学堂冬需的苏年年和书生们围坐在炉火边敲碗而歌。
雪扑簌而下,大家品着刚从树边掘起的梨花酿。有书生起哄“年管事,如此美景无乐相伴,岂不无趣?”
苏年年明透的黑眸在酒液的氤氲下显得有些迷离,张复之从屋内取出瑶琴递给苏年年,苏年年眨巴着眼睛从张复之手中接过瑶琴轻挑琴弦。
苏年年的琴技绝对无法称之为精妙,但挑琴间的新奇音律却让人不自觉心生欢喜之意。
苏年年开口轻声歌唱,原本中性的音色竟透出丝丝女子的缱绻柔软。
嘲笑谁恃美扬威没了心如何相配;盘铃声清脆帷幕间灯火幽微我和你最天生一对;没了你才算原罪没了心才好相配你褴褛我彩绘并肩行过山与水;你憔悴我替你明媚是你吻开笔墨染我眼角珠泪;演离合相遇悲喜为谁他们迂回误会我却只由你支配;问世间哪有更完美兰花指捻红尘似水;三尺红台万事入歌吹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你一牵我舞如飞你一引我懂进退;苦乐都跟随举手投足不违背将谦卑温柔成绝对;你错我不肯对你懵懂我蒙昧心火怎甘心扬汤止沸;你枯我不曾萎你倦我也不敢累用什么暖你一千岁;风雪依稀秋白发尾灯火葳蕤揉皱你眼眉;假如你舍一滴泪假如老去我能陪烟波里成灰也去得完美
苏年年唱着唱着竟俯趴在瑶琴上睡着了,张复之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揽上苏年年的肩膀想要取走苏年年膝上的瑶琴。
琴扣钩上了苏年年漆黑的墨色长发,张复之伸手去解,去挑开了苏年年束发的发带。
柔软的墨发随着飘落的梨花扬散开来,落在瑶琴上,杂乱的话语纷杂而来,张复之在那一瞬懂得了谷相曾经说过的话。
“我想找个人,替我好好看着她,还有那些她努力守护着的东西。”
“我姓苏,张兄唤我年年便好。”
“当年陛下赐婚谷相嫡女谷烟颖嫁与将军苏镇武,苏陌年便是苏将军府的嫡女。”
张复之伸手帮苏年年把墨发拢束好,少女柔软的发丝缠绕上他的指尖,也纠缠上了他的心扉。
很多东西,她不说,他也不问,各自相安。但张复之知道那夜过后,便有一些东西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因为张复之越来越出色的能力和越渐圆融的处事手腕,苏年年逐渐对他委以重任。
春日他陪她沾花煮茶,夏日他伴她听雨对弈,秋日他与她画风听琴,冬日他带她踏雪寻梅。
五年时间就在这不经意间弹指而过。
谷阳处的学堂突然事发,卷入朝廷争斗,苏年年打算调离身边所有的人独自前往谷阳。
谷相也找上张复之,希望他及时抽身。
“复之,五年之期已至,你我的约定已然完成,我会履行当年对你许下的承诺,举荐你进入朝堂。”老者语重心长地看着张复之。
“我以为谷相会让我继续帮助你的外孙女。”张复之微微勾唇。
“以你的才智,不该被这小小的学堂所埋没,君本雄鹰,怎堪沼泽。”老者背转过身去。
“多谢谷相提点,是否入朝复之明日便会给谷相一个答复。”张复之弯腰对背对着他的老者行了个弟子之礼。
第二日张复之还是随苏年年去了谷阳,苏年年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清晨,等在城门口的张复之到底为她放弃了些什么。
谷阳事败,苏年年携张复之败走,却在逃亡的道路上碰到了前来抓捕善学堂掌事者的御王爷。
飞驰而来的利箭疾射向他和苏年年的背心,那是张复之第一次对上言御。
射向苏年年背心的利箭虽被张复之用石子弹偏,但仍深刺入苏年年的手臂,苏年年束发的发带被石子弹开,墨发在空中扬散,张复之与苏年年对视一眼后各自逃逸。余光之中,张复之看到了言御看向苏年年背影时,那微微失神的瞬间。
张复之的心头蓦然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惶恐,似乎他就要失去苏年年一般。
年年,谁看过你这般狡黠的模样还会不对你动心?
张复之和苏年年分路逃逸后在城内与袁破等人会合。自那夜与苏年年分开后,张复之等人就未再收到过任何关于苏年年的消息。
城内封锁解禁,凌泠在街上打探苏年年的消息时被关押过她的官差认出,凌泠被捕入狱。
张复之因凌泠入狱而设法周旋之际,袁破冒充善学堂掌事者“先生”去官府自首。
袁破入狱后谷阳城内善学堂书生群起上书反抗,张复之双拳难敌四手,为这些事忙得焦头烂额。
三皇子暗中抓捕上书的反抗书生,秘密坑杀。
袁破和凌泠兄妹二人被押送回京,等待陛下处决,张复之一边派人在谷阳打探苏年年的消息,另一边披星戴月般赶回京城伺机营救袁破和凌泠兄妹。
那一夜,苏将军府屋顶上除了言御和苏年年还藏了一个人。那个人正是从谷阳赶回的张复之。
错落的屋顶此起彼落,并没有任何人看到隐藏在角落里张复之。
张复之看到言御将苏年年拥抱在怀,低头亲吻上她的额发,年年红着脸羞恼地推拒,言御得寸进尺地吻上她的脸颊。言御和年年在屋顶赏月对饮交换秘密,年年甚至连善学堂的木槿花木牌都交递给言御,他们共同在木牌上刻下了一个新的名字。
张复之突然觉得一切是那么地刺眼,他终究是失去她了吧?张复之落荒而逃般翻身离开了屋顶。不,其实他从未拥有过。年年甚至不知道,自己知道她是个女子。
有些东西一定会有结果,但未必会有以后。一个念头伴随着苏年年的面容自张复之脑海中缓缓浮起,张复之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温暖的笑容。年年,这是现在的我还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他终究是自私的,哪怕不能成为年年所爱上的人,他也希望他在年年心里是特别的,特别到,这辈子,苏年年都会记住他。
第二日,张复之特意在苏年年回京中善学堂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苏年年,他看到了远处马背上的言御,张复之故意把苏年年拉入怀中。他就是想气一气那个男人。然而那个男人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神色平静地离开了。
年年,或许我是不如他的,张复之在心底自嘲。
当张复之举着木槿花牌出现在言御身前时,张复之便已知道,接下去他将会面临的境况。监禁、流放又或者是当众处决。但张复之却觉得心中十分平静祥和,还好面临这些的不是她。
“善学堂气数已尽,你不该被埋没在这小小的学堂。”张复之突然想起,他从京城出发前往谷阳前夕,谷相对他说过的话。
这小小的学堂固然困不住他,但他却甘愿被这小小的学堂所困锁。
无论善学堂的结局如何,以御王爷的能力,必然都能护她周全吧。但张复之却忽略了苏年年的倔强和硬脾气。他所爱上的女子,不是那些愿意苟且独活的人啊。
所以当苏年年挺身而出,说她是善学堂的书生时,张复之无奈却也无可奈何地笑了。
真是个痴傻的女子啊,有的人甘心为了一个人而赴死,例如他。却也有的人甘愿为了一种信仰而死,例如她。
京郊大火那日,善学堂的书生们被囚禁在京郊别院内,苏年年在别院内敲碗高歌,唱的还是那首歌,但这一次张复之却从缠绵的音律中听出了悲壮的味道。
如果他可以再自私一些就好了,张复之把苏年年推出火场时笑地有些遗憾,却更多的是释然。
他终究不想见她陪着他一起赴死。生不同时,死愿同穴。但他终究是想要她活下去,哪怕没有他在,哪怕艰难残喘,都请活下去,我爱的女子啊。
冲天的火光,满目的断壁残桓还有一具具烧焦的尸体,张复之缓缓退回屋内,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边,指掌摩挲上刚刚从她发上取下的银色发带。
谷相问他,可曾后悔。
他说不悔。
她能活下去,所以他不后悔他所做的事情。但是他依然会觉得有些遗憾。
他从没告诉过她,他心悦于她。
年年,直到我即将死去,你都不曾知道,有一个人,心悦于你,喜欢了你整整五年。
残桓随着坍塌的瓦砾飞散在空中,落在张复之身上,灼烧的疼痛感从脸上传感而来,张复之却是无所谓的闭上了眼睛。
极速奔跑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张复之缓缓睁开眼眸,浓烈的火光之中,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形飞快地向他飞奔而来。浓烟之中,张复之看不清女子的面容,空中扬散开熟悉的墨色发丝,张复之已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女子将他受伤的头颅抱揽在膝盖之上,有水珠顺着女子的面颊滑下,滴落在他未受伤的脖颈上。
张复之想伸出手去抚摸上女子的面颊,但浑身的力气像被人抽干殆尽般虚软。
年年,是你么?这是现实,还是一场虚幻?如若这是一场虚幻那我宁愿一直活在这场虚幻之中。
张复之的眼前拂掠过第一次见苏年年时的情景。
穿着书生儒服的圆润少年,逆光站在溪水边上,脸上是因无法作诗而显现的绯红窘迫,短小的手臂抬起,豪气地饮尽杯中酒液。沈议不依不饶地要求少年作画赔罪,少年扬手一挥间泼墨远山,提下一行小字。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年年,原来这些他都一直记得,从来不曾忘却。
原来,从这么早开始,他的目光便已经忍不住开始追寻着她的脚步。
只是可惜他明白地太迟了。
有些事情,有些话语,他总想着明日再说给她听。于是乎,明日复明日,却不知道,原来再也没有明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