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瑜过了三天完全属于自己的日子,这是她高三辍学后跟易荣生离开小镇的这16年中仅有的三天。十六年后故地重游,她订了镇上最好的酒店,拉开窗帘就能看到窗外美丽的山景,成片成片金灿灿的银杏树映入眼帘。多年没回,这个至今没有高铁直达的山间小镇被评为国际天然氧吧,成了远近闻名的避暑胜地。为了在冬季还能继续吸引各地来“吸氧”的游客,小小的镇子到处都在打温泉、建温泉酒店。那个她走之前连家像样的饭店都没有的小地方,现在也各开了一家肯德基和麦当劳面面相觑,穿着校服的学生打着学习的名义在里面扎堆玩游戏。咖啡馆和小酒馆也不算少,集中在广场中心街,都走的复古风,放着十几二十年前的流行乐,再配上本不摩登的城市建设,的确有种时空穿越之感。
付瑜和易荣生相识的那条街便是广场中心街,在整条街道都翻新了的情况下,她当年第一次见易荣生的那家理发店竟还开在原地,名字也没有改。内部陈列当然有新装修过,但格局还是那样。付瑜鬼使神差地便走了进去,她刚进门就有个年轻小伙子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像是恭候多时。付瑜有些受宠若惊,也就顺势进去洗了个头,再次魂穿当年。
她已经到了可以轻松将这个帮她吹头发的男孩上下打量个遍,随口几句称赞的话就能让他喜上眉梢的年纪。她看着镜子里35岁的自己,在回忆中跟18岁生日当天的自己重叠,在那个阳光同样大好的午后,第一次见到21岁的易荣生。他凑近她的脸,他们的目光在镜子中重叠。他们在那个时候从未想到,这一眼将改变他们的一生。
付瑜当然也去看了父母和哥哥。据姐姐付友说他们自己经营了一家小饭馆已经快十年时间,位置还不错,现在也算是个网红店,生意不错,能养活了一家人。饭馆的名字叫墨子食堂,白天是个面馆,父母管着,到了晚上就变成烧烤摊,哥嫂经营。
付瑜开车路过一次,正是下午没生意的时候,她将车停在马路对面看了一会。母亲靠着店门口的扶手椅上晒着太阳刷小视频,父亲和另外两个大叔在店门口的大树下支了个小桌子边喝茶边下象棋。看上去老两口感情比过去好多了,父亲的茶喝完之后母亲还给他添了热水。大概是母女连心,付瑜的车停了不到五分钟母亲就起身想过来查看情况,她便只好开走了。
晚上趁哥哥嫂嫂忙的时候付瑜有机会走进店里去看了看整体环境,里面不大,左右各放了五张四人长方桌,地方收拾得很干净,晚上九点的时候坐满了一半。瘦瘦高高的小侄子戴着耳机坐在最里面的桌子埋头写作业,丝毫不受喧杂的环境影响。他面前的作业本上写着付子墨,字迹工整,书包也是整洁干净。付瑜心中欣慰,付家看来出了个会读书的好苗子,她父母的心愿也算是在孙子辈得到了达成。子墨,墨子,原来餐馆的名字就是按照孩子的名字取的,所以全家人拧成一股绳,倒也其乐融融。孩子自带的神性会改变一个家庭,就如同付子墨的出现也成为一直以来无所事事的哥哥的一道光,从此有了人生的方向。付瑜对付子墨心存感激,她甚至觉得如果付子墨见到了付安琪,两姐弟一定有很多可聊的东西,但只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付瑜当然也去看了她曾经的学校,她过去上的高中现在已经荣升为远近闻名的重点高中。据说是因为八年前考上一个北大的,五年前又考上一个清华的,从此打出了名号。镇政府拨款将学校的大门和操场都翻修了一番,教学楼的外墙也都新刷了一遍。
付瑜这两天的中午都会混在人堆里进学校里转悠一下,在宿舍楼、教学楼和操场之间走走,无比眷恋地感受着校园里的风、树荫处的长椅、球场上的看台和奔跑着的学生们身上穿着的蓝白色校服。她在食堂门口的水吧买了一杯机打的起泡葡萄汁,这是她上学时想买却舍不得买的饮料,边喝边走到靠近学生宿舍的篮球场,坐在一旁的观众席看孩子们打球。此时此刻她甚至有些恍惚,这些活力四射的少男少女们在球场上奔跑着,脸上带着肆意的笑。他们的脸时而像孩子,时而又像是大人。让她一会联想到女儿,一会又联想到自己。
她的那些青春过往啊,还真是一点都不敢回顾了。付瑜将杯中的起泡葡萄汁一口干完,对着冬日暖阳笑得怆然。
人生还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呢,午休铃声响了,孩子们从球场上离开,也到了付瑜离开的时候。事已至此,她就是硬着头皮也要走下去。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回到这个小镇,是她与过往回忆的一次告别。好在一切都在变得更好,仿佛都在告诉她尽管离开,无需挂念。她决定回去后便放下一切,和安安在美国重新开始。对安安来说,一个崭新的人生在等着她。而她自己也会有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生活。她们也会像这个小镇一样,越来越好;而那些无法挽回的人和事也将如同陈旧的过往,渐渐在回忆中褪色,直到失去踪影。
在离开小镇的前一晚,付瑜做了许多许多梦,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争先恐后地挤入她的梦境之中,让她头痛欲裂,浑身冒汗。她不可避免地梦到了易荣生,梦中的他既苍白又落寞,像是一直在淋着雨。他抓着她的手求她将他也带走,不要把他独自留在这个没有任何亲人的地方。“我也想和你们一起重新开始,我也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你知道我一直都想。”梦里她和易荣生抱头痛哭,哭得肝肠寸断。
哭醒后付瑜起身一口喝了大半瓶矿泉水,再看了看时间,半夜四点钟。手机显示付友给她发了两条消息,让她有空的时候回个电话,说是有急事。
付友很少晚上主动给她发视频,一般像她这种情况,那可能就是安安又闹性子了。付瑜赶紧收拾心情,走到洗手间用冷水猛扑了几把脸,想着一会怎么跟安安沟通,是否还要画新的大饼。调整好了情绪和思路了之后付瑜回到床上钻进被窝,给付友打了视频电话过去,罕见地,付友将视频通话改成了语音。
“今天出了件大事。”付友压低了声音。
这时是她们那边的下午,她和安安从超市甩掉黄莉开车回到公寓之后安安一直情绪不佳,关在房间里一声不吭。付友心里发慌,也不知道付瑜那边现在的情况,所以赶紧和她这边通通气。
她将下午在超市遇到黄莉的事情告诉了付瑜,并且强调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女人明确知道安安是易荣生的女儿,并且要挟她们说如果易荣生不出现给她个交代,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下午碰到那个疯女人之后安安的情绪就一直不好,如果她一直追问我情况或者着急找你那我都能理解,但她就一声不吭关在房间里,我看她既没玩电脑也没玩手机的,该不会胡思乱想些什么吧?她给你发消息了吗?”付友声音中透着深切的担心,语速都比平日快了不少。
付瑜听了付友说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一阵一阵地打寒战。她万万没想到黄莉在她这碰了钉子之后竟然会去美国找安安!她赶紧翻了翻和安安的对话框,发现自己并没有错过她任何消息。她有翻了翻安安的微信朋友圈,也并没有发新的动态。她对女儿的个性十分了解,她知道安安一直就是个心思重的女孩,真遇到什么事情都只是憋在心里不说出来。何况她原本突然把女儿送出国她肯定就已经觉得奇怪了,只是因为懂事所以并没有极力反对,如今又冲出来个黄莉跟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她不胡思乱想才怪了!
付瑜怒火攻心,而付友那边还一直在等她的答复,付瑜告诉付友说安安没给她消息。
“那女人说她是易荣生的孩子,安安也没有极力反驳,没显得特别惊讶的样子。你说安安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付友说。
付瑜一想到女儿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揪着疼。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一阵,对付友提出的问题无解。
付友接着问:“你现在在哪?”
“还在老家这边。”
“事情处理得还顺利?”
“嗯,准备明天走。”
“你还好吧?”
“还好。”
“还好就好,哎……”付友长长叹了口气之后又接着说,“易荣生的事情,你得想想怎么跟安安解释,孩子毕竟大了,不是随便能糊弄过去的。”
“嗯,我知道。姐,谢谢你,辛苦了。”
“说这些干嘛,你和安安现在就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这辈子也不图别的,就想着安安能快快乐乐地长大,有她自己的人生。这孩子不容易,你也不容易……”
付瑜哗的一下眼泪又掉了下来,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付友知道妹妹心里难受,叮嘱了两句便挂掉电话做饭去了。付瑜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哪里还睡得着?她对黄莉是毫无对策。而且站在黄莉的角度来看,她的确是个受害者,有权利去寻找真相。只是,只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沉重的无力感袭来,付瑜找到黄莉的微信名,点开她的朋友圈。她今天新增一条朋友圈,配图是安安前两天发给她的新选好的学校校门,配上了文字“若要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