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到韩朵儿邀约时，付瑜内心是十分忐忑的。尤其韩朵儿电话里强调希望能见到她女儿付安琪时，付瑜心中的不安感更强了。但该面对的还得面对，她跟女儿商量了一下，没想到女儿比自己反倒豁达得多，得知是“杀父仇人”的女儿要见她，其他什么都没问便答应了。
“她该不会把黄莉也叫上了吧，跟她说，如果想道歉就别搞群发这一套，真诚一点，一个个来。我可不想见到黄莉。”付安琪又多问了一句。
“没有，放心吧。”付瑜答道。
卖房首付款的事情还在僵持，反正她们不急，黄莉那边找律师什么的走手续也费时费力，付瑜想着如果黄莉本尊出马，跟她说句软话或者她也就算了，但对方一直当缩头乌龟，非要杠，那就怪不了她了。
开车去见韩朵儿时，付瑜还不住叮嘱付安琪，让她不要给韩朵儿难堪：“再怎么说她当年都救过妈妈的命，如果当时不是她，我可能就掉下山谷摔死了。”
“嗯……好。”付安琪边打游戏边说。
付瑜刚觉得安心，付安琪又补了一句：“你怎么不说那次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也不会去爬那座山啊。”
“啧……”
“好了好了，我就去接受她的忏悔，不给她难堪，知道了。”
三人约在了一家安静的咖啡馆，韩朵儿特定订了个包间，给付瑜和付安琪都准备了礼物。付安琪看了一眼，就将其扔到了一边。付瑜倒是依旧客气，对韩朵儿嘘寒问暖地，足够表达了她的宽厚和不介意。
而眼前的韩朵儿也的确变了许多，短短两个月不见，她瘦了两圈，脸上清汤挂面，穿得也十分朴素，长发简单扎了个低马尾。整个人显得安静、沉稳、甚至带些谦逊，和过去她所认识的那个精巧中略带小聪明的漂亮女孩截然不同。
韩朵儿没有替自己说辩解，只是帮父亲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她提到自己在一个单亲家庭长大，很明白失去亲人对一个孩子成长的影响，她发自内心地表达了自身的愧疚，她说不奢望得到原谅，只是想向她们母女表达自己的遗憾。
“我知道你们能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没有哪个受害者的孩子会愿意见到犯人的孩子。我这次只是想单纯地告诉你们，我父亲韩桂平的所做所为是因为他失去了判断，他的行为的确不可原谅、不可宽恕。如果你们生活中有什么需要我补偿的，只要我做得到，我都愿意去做。这就是我今天想表明的态度。”韩朵儿说完缓缓从凳子上起身，走到付瑜和付安琪面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额头贴地，泣不成声。
付瑜连忙将她半拉半抱地拽起来，她哪里想到会是这样，也跟着眼眶红了。而一旁的付安琪则略显冷淡，将椅子往后拉了拉，像是在看戏一般双手抱胸斜眼看着她们。
付瑜向韩朵儿说了些体己话，安慰她既然她父亲已经为他的行为负责了，她本人又没做错任何事情，不要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不要搞坏了身体。两人互相说了些感性的话，拉扯了一阵之后，在付安琪的催促下，付瑜跟韩朵儿才依依不舍告别。
跟女儿上了车之后，付瑜刚才硬撑着的情感才忽然爆发，她双手扶着方向盘，呜呜哭了起来。哭了一会，一旁女儿的声音幽幽传来，略带不耐烦：“哎，哭一阵就得了，我肚子饿了，赶紧找地方吃东西吧。”
付瑜转头看向女儿，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竟变得如此……冷血？虽然她不愿承认，女儿最近的一些所做所为，已经超出了一个十五岁女孩所应该有的“理智冷静”，很多时刻她的反应，几乎可以用冷酷无情来形容。之前她的这个特征还仅针对于黄莉，但最近这种体现变得越来越宽泛。有时她冷不丁看见女儿脸上挂着的习惯性的冷笑，心中都有些发怵。
付瑜调整好情绪开车回家，母女俩一路上都沉默着，直到付安琪主动开口。
“妈妈，我都知道。”
“嗯？”
“易荣生是怎么死的，之前想买我们房子的人是黄莉，韩桂平来家里找过你，这些我都知道。”
付瑜方向盘抖了抖，马上又镇定了情绪继续开车。
“我年纪小，但我不傻。你的行车记录仪，家里的智能锁监控，再加上易荣生的。我都查过，我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我也能猜到后来你做了什么。韩桂平或许是跟你做了什么交换，他反正已经杀了人，多认一个罪也无所谓。但看韩朵儿今天这个表现，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付瑜之前还是怀疑女儿有些冷血，现在几乎是可以认定了。
“你知道韩桂平有肝癌晚期吗？”付安琪问。
付瑜摇了摇头，她的确没听说过。
“贴吧有人这么传，还有人上传过他的病例，估摸着他可能是查出肝癌之后怕自己死了女儿被欺负，所以才下手杀的人，想把那些意图伤害他女儿的前男友们都杀了。”付安琪又自顾自冷笑了一下。
“我刚打量了下韩朵儿，她好像没资格算作易荣生的前女友吧，顶多是个炮友。”
“你说话注意点，哪学的脏话？”付瑜忍无可忍，吼了她一句。
母女间又沉默了一阵。
“我的意思是，韩桂平应该活不了多久了，但就怕他死之前把这事儿告诉她女儿，如果韩朵儿拿这个来要挟我们的话，你也别担心，我来想办法。”付安琪冷冷地说。
女儿的话一字一句，犹如尖刀扎进付瑜的内心，扎得鲜血四溢。当年那个软萌、善良、懂事的孩子，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她只觉得前路茫茫，天色亦越来越暗，回家的路究竟在哪里，她竟有些失去了方向。还是说有些路，在一开始，她就选择错了呢？
而一直坐在街边车里等韩朵儿的杨晓怡母女则有来有回地互相挤兑着。
“靓女。”
“梁女士。”
“妈。”
“啊！你好烦！没看到我在录抖音视频吗？你就不能安静一分钟？”
“我刚掐表了，有一分钟。真的。”杨晓怡说。
“说！你想干嘛？”
“我一会想吃火锅，天冷，吃点肉。”
梁女士白了她女儿一眼，接着眼神从嫌弃变成邪魅：“小case。”
“谢谢亲爱的妈咪。”
“妈妈给你做。”
“这……吃火锅哪还需要您亲自动手，我看前面就有一家。等朵出来，咱车都不用动，直奔主题，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
“我爱妈妈。”杨晓怡用手比了个油腻的心。
“切，看你那不专业的样，学着点。”梁女士立即比了个更油腻的心，再加上一个用力过猛的电眼：“妈妈也爱你哟。”
此时，韩朵儿正垂着双手从咖啡馆出来，一副情绪的模样。两母女快步走过去，一人走一边将她夹在中间：“走，吃火锅去，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
“实在不行，就加瓶啤酒。”
“一瓶哪够，来一打，梁姨请。”
三人并肩朝火锅店走去。
忙完一天，韩朵儿洗漱完照例去书桌前写日记。
她将家里收拾了一番，她依旧睡自己过去的小房间，主卧的大床拆了放到阳台，空出的地方作为画室。画室一角留着妈妈用过的梳妆台，梳妆台的大镜子用一条深蓝色的毯子盖上了。原本放护肤品的位置放了书本和颜料，韩朵儿得空在这读书写作，当书桌使用。
记日记是何医生留给她的每日作业，写下当日值得感恩的事，有时是几句，有时是几大段，虽然都是小事，但感悟各不相同。写着写着，韩朵儿倒也不觉得这是作业，反倒成了种习惯。
在准备收拾好睡觉前，她忽然决定掀开盖住镜子的毯子。
妈妈依然在那里，穿着她红色的裙子。
但此时的韩朵儿已经不觉得害怕，她仔细端详着母亲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她感觉到镜子里的母亲此时变得很柔和，看向她的眼神也不再狰狞愤怒，而是充满了宽厚和慈爱，像曾经某些好的时刻，她曾感受到的一样。
“妈妈，对不起，我也舍不得你。但我已经长大了，剩下的路我要自己去走，我可以的。”
镜子里的母亲神态温和，微笑着点了点头，朝她挥挥手，像是告别。
“谢谢妈妈。妈妈我爱你。妈妈再见。”
韩朵儿朝心中那个缠绕了多年的影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