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每周两次去见何医生的时间,这次,韩朵儿决定叫上爸爸和她一起。一来是因为何医生上次有提到过说或许爸爸也需要心理咨询,二来是她内心觉得有些话问不出口,有些话又无法直白的表达,需要一个媒介。在她看来,没有谁比何医生更了解她和她父亲的情况,让何医生来当这个沟通管道再合适不过。
当韩朵儿告诉韩桂平说何医生要求他和她一同做咨询时,韩桂平什么也没问就跟着去了,在他心里,只要是女儿提出的要求,他就没有不答应的。两父女并排坐在何医生办公室的长条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各摆着一杯热茶。韩桂平还记得第一次带韩朵儿见何医生时的情景,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女儿的情绪状态,似乎还行;也顺带着打量所处的环境,窗明几静,靠窗的那些植物沐浴在晨曦之下,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面前的何医生比当年要显得更加淡定从容,脸上也多了些岁月的痕迹。但笑容依旧,永远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让人时刻感到有种被全然接纳的安心。
韩桂平心中有些感慨,十几年过去了,人是物非,也不知是好是坏。
“韩爸爸,好久不见了!”
韩桂平羞涩地点头笑了笑。
何医生也在默默地打量着韩桂平,将眼前的这个身材精瘦、头发灰白、双唇紧闭,将一切情绪压抑在眉间皱纹之中的男人和当年那位双目含泪,低声哀求她帮帮女儿的父亲相联系起来。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何医生能清晰地看到时间洪流在这对父女身上所留下的痕迹。两个因愧疚而被困在过去的人艰难度日,被过去的阴影死拽着不放。
“这些年过得怎样?”何医生语气轻松,像是普通朋友在寒暄。
韩桂平还是点点头,但刚才的笑容已经变成了苦笑。
“还在原先的单位上班吗?”
“没有了,四十五岁就办了内退。”
“你为什么要办内退?”韩朵儿觉得惊讶极了,她根本不知道原来爸爸早就换了工作。
“干不动了,所以有机会就退了。”
“那你这些年都在哪里上班?”
“就是……这里呆一呆,那里呆一呆。”
“你……你怎么都没跟我说?”韩朵儿不由得抱怨起来。
韩桂平像个被老师职责的学生,只是低头赔笑,不与女儿争执。
“怎么没跟女儿说,怕女儿担心?”何医生笑着问。
“嘿嘿,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说都那样。”
“什么叫不是大事?”韩朵儿声音上扬。
“看来,其实女儿很在意你的情况。”
两人又中和了一下情绪。
“那,我们来聊聊,韩爸爸这些年一直想告诉女儿的大事是什么?”
韩桂平低头想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似地说:“我的存折放在家里电视柜的左边抽屉,密码你知道,都是一样的。其他房本什么的也都在那个袋子里……”
韩桂平说着说着意识到女儿看他的神色不对,于是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收声。
在韩朵儿看来,爸爸不是在告诉她与他相关的大事,而像是在交代后事。爸爸似乎对现在的一切并不留恋,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且丝毫不感到惊恐。这让韩朵儿害怕,这些年,她虽然故意与父亲不亲近,但她知道只要自己需要,父亲会随时出现。她自私地将自己的痛苦嫁接给了父亲,丝毫不顾及他的心情,并且毫无愧疚觉得理所应当。但此时此刻,面对着这样听之任之、对自己人生毫不在意对未来也似乎没有期待的父亲,让韩朵儿心痛得要命。
何医生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注视,她对韩桂平的话语表示了鼓励,并接着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觉得重要的,需要女儿知道的事情吗?”
韩桂平想了想,接着说:“平时要注意休息,吃的东西尽量不隔夜。酒不是好东西,能不喝就不喝。你还年轻,遇到的事情都能过去,该放下的就放下,做自己热爱的事情。你画画有天分,可以继续画,不用在乎其他的。生活嘛,怎么都能过下去。钱多钱少都没事的。”
“听起来还是像在交代女儿,关于你自己,你有什么想说的嘛?这些年,你自己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有什么和女儿分享的嘛?”
“我自己……她开心我就开心,她不开心我就想想办法看怎么能让她开心。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一个老头子,怎样都行。”
“朵儿,你觉得是这样吗?”
韩朵儿头别过去不看爸爸,快速地摇了摇头。
“那你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想对他说的呢?”何医生问韩朵儿。
韩朵儿深呼吸一口,调整了一下情绪,控制好呼之欲出的泪水,才转头面朝韩桂平。但一看到韩桂平的脸却又再次哽咽了,她发现父亲在这些天似乎忽然苍老了很多,左手手腕还贴着膏药,右手也蹭破了一块皮,还泛着略粉的皮肉,连药都没擦。韩桂平眼巴巴地等着女儿对她说话,见女儿一副要哭的模样,又心疼又着急,不时地朝何医生那看,似乎是在央求她不要为难女儿,她不想说就算了。
就在这时,韩朵儿终于开了口:“爸爸,过两天我就过生日了,您还记得吧。”
韩桂平眼神一下暗淡下来,他点了点头。
“我那天回家吃饭,我叫上晓怡一起,你帮我做几个我爱吃的菜好吗?”
“好,好。”韩桂平忙不迭点头。
“吃完饭,咱们一起去看看妈妈吧。”
韩桂平听完难以置信地看向韩朵儿,眼眶也一下红了,抿住嘴使劲点头:“好,好。”
离开何医生的办公室后,韩桂平着急说要回家收拾屋子好准备给韩朵儿过生日,韩朵儿那边约了余小姐对公司的账。忙完后韩朵儿独自乘公交回家时,想到今天何医生最后交代的本周“作业”,叫做——感恩。感恩彼此,感恩生命本身,感恩生命中的小事,感恩任何一个曾对自己伸以援手的人。
韩朵儿想起来一位真正救过她的命她却从感激过对方的人,也就是当年将她在桥上死死抱住的公交车司机——霍师傅。她在即将上桥的前一站下车,等待下一趟即将驶来的300路巴士。她刷卡上车,开车的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大姐。韩朵儿凑上去问她之前开这趟车的霍师傅还开不开这趟车,她说自己曾经受过霍师傅的恩,想买块锦旗送给他,不知道该往哪里送。大姐人挺热心,快人快语地告诉她霍师傅年纪大了,现在不跑车了,在车站坐班,就在这趟车的终点站,让她上那去找。
韩朵儿道谢后跟着车一路坐到终点站,又在司机大姐的带领下找到正在办公室看排班表的霍师傅。霍师傅当然不认识韩朵儿,还以为是哪个落下钱包的学生或者是跟父母走失被找到的孩子,直到韩朵儿说起那天在桥上,他救了她一命的事。
霍师傅原本端着茶缸的手都停住了,原本轻快的气氛也沉重了起来。
“你是韩朵儿?”霍师傅问道。
韩朵儿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连忙点头。
“你爸韩桂平是个实在人,逢年过节都送礼,每年的那天还会特意来找我喝酒,谢谢我救了你。这不,过两天你生日对吧,地方我都订好了。”霍师傅见韩朵儿一脸不解,笑着告诉她自己记得她的原委。
这让韩朵儿更惊讶了,她从没想过原来爸爸一直还跟霍师傅有联系。不过再一想也觉得正常,爸爸那么老派的人,对自己女儿的救命恩人自然是千恩万谢,每年请他喝顿酒也无可厚非。
霍师傅赶紧给韩朵儿倒茶让她坐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了一阵之后感慨:“我也是对不住你们,能力有限,要是两个都救下来该多好。”
韩朵儿一听,眼眶马上红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事。”
韩朵儿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爸可没少跟我提你的事情,把你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我自己也有女儿,所以特别理解你爸的心情。他说你有段时间不理他,可把他着急坏了,他怕你自己在外面受欺负,想着靠你近一点多照顾着你,把工作辞了,去你那小区当物业,真是了不起啊……”
韩朵儿大吃一惊:“当物业?”
“好像有个六七年了吧,他说你大学毕业自己在外面租房子,看着不安全,他就跑你那个小区当物业去了,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