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最平常,也最特殊的一天。
巫夏并没有觉得特别欢喜,也不会感到反感厌憎。他只是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包括糖水铺的甜味儿,野山楂的酸,杂耍艺人脸上亮晶晶的汗渍。
当他们回到宗庙,即将分别之时,苏戚松开了手。
她原本一直牵着他,从西城区最热闹的乐坊,走到落满霞光的山道。
现在,她放手了。
巫夏的腕部仿佛还残留着温度。他垂眸望向自己被揉皱的袖口,又看了看苏戚平静的脸。
这个人怎么这样呢?
他想。
带着他四处玩乐的时候,明明随意很多。现在却变得客气又疏离,恭恭敬敬的,和平时没有区别。
“你还想逛么?”巫夏试图理解她的心绪,“如果不尽兴,秋收之时我允你出去散心。”
他的确对苏戚过于严苛了。
长年累月拘束在宗庙,像个犯人一样。
苏戚摇头。
她并不贪恋热闹,之所以一路牵着扶着巫夏,无非是怕他有个闪失。现今回到宗庙,自然不需要再严防死守。
平心而论,她今日举止确实有些逾矩。原以为这人铁定要算总账,没想到竟然大发慈悲,不仅没怪罪,反倒要给她放假。
看来玩得挺开心嘛。
苏戚难免想起薛景寒来。以前拉着他逛街玩耍,薛丞相也是束手束脚安安静静的,让干啥就干啥,墨画的眼眸盛满笑意。
如今她不在身边,他该如何度过年年月月?
夏末生辰之时,又与谁共同庆贺?
苏戚收拢思绪,不愿再想下去。
「我的夫君,也是今日生辰。」她缓慢地做口型,眼睛盯着巫夏,一眨不眨,「大人,是不是很巧?」
巫夏心里头咯噔一声。
他几乎不敢直视苏戚,绷着脸冷声呵斥:“那又怎样?你将我当作你的夫君么?混账!”
巫夏摔袖而去。
回祭神塔的路上,他始终逼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但就算不看,他也清楚知道,苏戚未曾离开,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背影。
——苏戚开始怀疑了。
也许从他道出生辰日的时候,就心生怀疑。
这并不奇怪。
毕竟他曾经用尽手段,逼苏戚供出薛景寒的生辰八字。又当着对方的面,一次次刻画转生阵。
可是那又怎样?
没有证据的怀疑,只能是怀疑。
巫夏钻进祭神塔,翻乱了一架子书。然后唤来奴仆,吩咐底下人守好祭坛,莫要让任何人擅自靠近。
该嘱咐的都嘱咐完,他颓然坐下,额头渗满了虚汗。
太累了。
身体支撑不了今日这般肆意的玩乐,歇息时才察觉心脏怦怦直跳,脑袋晕眩得几欲呕吐。
在迟来的不适感中,巫夏没有精力再分辨,苏戚帮他过生辰,是否与薛景寒有关。
总归……真相不会让他欢喜。
永熹二十四年春,栾陵的君主薨逝。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正午,宫奴服侍魏明躺下,听见他口呼“归也”,再看时,他已一睡不起,溘然长逝。
时年五十九岁,无疾而丧。
巫夏撑着病躯亲自前来,叹息栾灵离世,叩首长拜。百官莫不恸哭,举国哀悼。敬王魏佚亲自扶柩,赞颂明昭帝生前种种功绩,惋惜他身后无子嗣,只能将政事交托给手足兄弟。
——明昭帝当然不会有子嗣。真正的魏明早已死亡,假替身怎能留下一儿半女,混乱魏氏血脉?
魏佚做事周全得很。他主导了一场漫长的戏,如今终于圆满收场。栾陵强盛兴隆,民心安定,真正的魏明也放进棺木,名正言顺葬入皇陵。
诸事尘埃落定,魏佚来到祭神塔,坐在巫夏榻前说话。
此时的大宗伯,已经衰弱得难以起身了。
魏佚说:“本王家眷已经迁至螺阳山。萧伯勉挑选的族人也都去了,定能护魏氏百年无忧。”
“都城工事完毕,兵甲银饷均已转移,即便发生灾祸,也不会有太大损耗。”
“巫夏。”魏佚叫他,“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巫夏疲倦地闭上眼睛,不言不语。
魏佚起身,对他弯腰长揖,默然离开。
过了很久,巫夏拨动手边铃铛,唤来奴仆。
“大人有何吩咐?”
“穿衣,扶我去上边。”
他披着厚重的衣袍,被奴仆搀扶着,艰难地登上顶层,站在窗前看了许久风景。直至眼球酸涩,才低头揉按眼眶。
苏戚抱着竹简,正朝着祭神塔走来。巫夏手指停顿,定定望着下方移动的身影。
他看得很专注,像是要辨别出苏戚究竟何种神情,是喜是忧。
可是他站得太高了。高得无法看清对方的脸。
“别让巫禾上来看我了。”巫夏说,“你去拦住他罢,传我的话,栾灵归位,祝官需前往各城祈福。命他即刻启程西行,莫要在此耽搁。”
苏戚刚刚进塔,就被送了出来。
她听着巫夏的命令,不免疑惑。想上去看看,被奴仆拦着。
“大人不允。”
自从苏戚拜巫夏为师,大宗伯再未挑选新的哑仆,只从倦水居里选了几个机灵的。传话倒方便。
眼下苏戚见不到巫夏,只好听命收拾包裹,在一众侍从的护送下,乘车出城。
十来年了,她第一次离开都城,这感觉不可谓不奇妙。
苏戚捏着特制的令牌,摊开栾陵舆图,查看出行路线。巫夏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先去哪里,后去哪里,粗略一算最起码得走半个月。
她该去么?
苏戚恍惚想到,也许她可以趁机赶往中原。
头顶突然响起乌鸦刺耳的鸣叫,伴随着扑棱棱闪动翅膀的声音。
苏戚抬头,望见惨白的天空。气温燥热得异乎寻常,到处都泛着光点。她眯着眼睛仰望片刻,只觉眼花耳热,白亮的日头逐渐融化四散,像鸡蛋黄一样沿着天空流淌下来。
不,不是。
她屏住了呼吸。
烈日并未融化。流坠而下的,是一颗颗拖着火焰的光球。
……
“薛相小心。”
萧陈接住薛景寒的手,扶他跨过碎石滩。
一行人踩着凹凸不平的废墟,也不知爬了几道断墙,越过多少倒塌的楼阁庙宇。薛景寒遥遥望去,隐约看见前方有座灰暗高塔,塔身显露着巨大的豁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拦腰砸断。
再向右看,则是毁坏得几乎面目全非的祭坛。
“昔日天降流火,满城尽燃。”
迟梦忍不住感慨,“只看这断壁残垣,便知当时何等惨烈景象,怕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娘,说这些做什么?”萧问亭抹了把脸,笑嘻嘻道:“我们已经到了,薛相打算从哪里找起?庙宇尽数塌败,要去那座塔么?”
迟梦动了动嘴唇,想说话。
但薛景寒已经开口。
“去那儿。”
他指了指前方宛如乱石堆的祭坛,“我总觉得,那里有东西。”
……
携带着可怕热度的陨石碎片砸落在地,周围草木窜起火焰。
大地在震颤,在哀鸣。拉车的牛跪倒在地,无法前行。
苏戚跳下车,手指死死攥着通行令牌,迟疑数息,转身朝着城门奔去。她出城不久,回来得也快,甚至没遇上什么阻碍。
城门口被砸出了深坑。守城的兵死了两个,其余人来回奔跑着,嘶喊泼水,救援伤者,然而抵不住坠落下来的流火。
城里也是一片混乱。
房屋在燃烧,婴孩在哭嚎。有人从阁楼跃下,带着满身火焰,摔落在地脑浆迸流。有人抱紧年幼的子女,不断念诵祷告,祈求神灵庇佑。
糖水铺被砸出了凹坑,酒楼烈焰冲天。烧焦的屋舍发出吱吱嘎嘎的哀鸣,而后轰然倒地。无力逃走的男女,葬身房梁之下,来不及痛呼哭喊。
苏戚看见了很多人。
曾经给她送沙果的姑娘,被她拒绝心意而哭泣的女子,挑着担子卖糖葫芦的货郎。多情的富贵公子用身躯挡住柔弱的乐伎,大腹便便的官员抱着刚刚出世的婴儿。
他们都死了。
苏戚咬紧牙关,避开倒塌的土石横木,赶往宗庙之所。
而此时的巫夏,拄着沉重的莲花青铜剑,一步步走向祭坛。
流火坠下,砸断高耸的白塔。
奴仆们惊慌失措,有人想去阻拦他,被飞溅的碎片切断了喉咙。也有人举着门板,试图靠近他,为他遮挡一二,却横死半路。
更多的人伏拜在地,念诵个不停。
栾灵庇佑,上神垂怜。
巫夏想,没谁能庇佑栾陵了。他早已预见天灾,却不知晓会是这般模样,并且来得这般快。快得他无法确保苏戚安全。
明明都已经决定,送苏戚离开了。
巫夏喘息着,竭力靠近祭坛。一步,再一步。他听不见周遭的嘈杂,看不见漫天坠落的火焰,只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说。
——还有一件事,他必须去做。
——他一定得做啊……
呼啸的碎片划开燥热的空气,落在污黑的石板路上,然后四散迸溅。什么尖锐炙热的东西飞过来,自后方穿透他的胸腔。
粘稠的血肉在空中抛洒出长长弧线。
巫夏摇晃着摔倒在地,银发染满血污。他执拗地盯着祭坛的方向,暗金瞳孔倒映着接天火光。
隔着十几丈的距离,拼命跑来的苏戚,在这一刻放缓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