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擅于伪装,捏着假身份顺利离开京城,然后接走苏戚,一路送到衍西。任凭薛景寒有通天能耐,也没及时逮住这几个滑不溜秋的家伙。
既然得知罪魁祸首是穆念青,丞相一面急令沿路关卡搜查可疑之人,一面调动军队赶往衍西。他没去花溪乡,因潘护军先前的表现,他自然认定这地方是个幌子。
于是直奔边关大营,结果扑了个空。
穆念青月前带兵清剿混入乡县的匈奴流寇,如今尚未归来。薛景寒当即撂了所有将领的面子,斥责衍西军松散至此,上下不分,竟让主帅随意离营执行这种次要军务。
在场多是跟随穆连城多年的老将,闻言静默不语。穆家只剩一个穆念青了,出于怜惜和看重,他们愿意让穆念青出去杀敌发泄,顺便历练成长。反正眼下没有紧要战事,将军想在衍西地界转一转,真不算什么大错。
可薛相亲自前来,无圣旨无公务,显然是为了极重要的私事。见穆念青不在大营,他茶也不喝,风尘仆仆带兵去寻人。衍西军这些个将军校尉连忙派人跟着,并私下联络穆念青,打探情况。
拢共没耗几天时间。薛景寒追上了刻意隐藏行军路线的穆念青,从燕归乡五十里外,一路破开重重阻拦,最终打进那座新置不久的私宅。跟过来的将领也隐约窥知了真相,为穆念青抢夺苏家女的行为心惊不已。
心惊,且失望。
他们真觉得苏戚是个祸害。在临华殿蛊惑穆念青,使其甘愿放弃护驾,将大衍江山拱手让给薛景寒。归回衍西之后,穆念青好不容易立足脚跟,却又因为苏戚,与薛景寒成为仇敌。
一朝天子一朝臣,沈舒阳死了,边关总还得守。为了太平盛世,天下苍生,也为了衍西将士们能后顾无忧,怎么着也不该和丞相起冲突。除非穆念青想反,一不做二不休除掉薛景寒,挟天子以令诸侯。
但穆念青没这种心思。
他在燕归乡周围层层布防,一边阻拦薛景寒,一边请诸位将领参加婚宴。
这就贼他娘荒唐。
被放进宅子的将领们,心情复杂地坐在酒席上,等待着注定到来的败局。他们不打算协助穆念青,穆念青也没有命令他们出兵。
这场闹剧仅仅是年轻人的意气用事,没谁想上升到兵权政权的混乱争夺。如果穆念青及时收手,烂摊子还能解决,非要跟薛景寒撕破脸,那这个将军不要也罢。
最终薛景寒带走了苏戚,而穆念青没有多加纠缠。
“你的遭遇,衍西军不会透露出去。他们心中自有计较,无需我来提点。”薛景寒声音很冷,“况且,只要穆念青不是个傻子,浑货,就知道该堵住所有人的口。至于你我婚期拖延一事,我已有安排,不必担心风言风语。”
离京时,薛景寒嘱咐苏宏州,对外称苏戚患病,需要休养一段时日。
苏戚捏了捏他的手:“辛苦你了。”
“戚戚,该解释的都解释了,现在我问你。”薛景寒反握住她的手心,眼睛紧紧盯着面前人,“你觉得,穆念青做出这等下作事,我该放过他么?”
苏戚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愤怒,安抚性地笑了笑。
“是我种的因,所以招致这样的果。穆念青心里过不去,闹了一通。他冲动乱来,你合该生气。”她说话时内心很平静,“可穆念青没把事做绝,阿暖,你应该能想明白。”
潘护军离京时留下了花溪乡这个线索。如果穆念青真要神不知鬼不觉强娶苏戚,就不会弄出此等拙劣的漏洞。
更何况,在燕归乡,苏戚住了许多天。穆念青完全可以抢着时间成亲,何必拖延至薛景寒打进来的这一天?
他一直在给薛景寒机会。让薛景寒来阻止自己。
“……”薛景寒嘴唇开合,最终用力抿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戚戚,这并不能抵消他犯的错。”
“我知道。”苏戚垂下眸子,“可是我不想追究了。”
穆念青之于她,是来到大衍后的第一个朋友。
她帮过他,又伤害他。谁亏欠谁已经说不清了。
“这是我的私心。阿暖,穆大将军含恨而终,你我都难辞其咎。”她没把话说尽,临华殿宫变,薛景寒承了穆念青的情。“于公,衍西军如国之铠甲,你也不该与其对立。”
真要闹将起来,谁也落不了好,还会殃及无辜百姓。
薛景寒如何不明白这道理。
他咽下喉间躁动的气息,坚持说道:“我的确不方便动他。但不是不能。”
苏戚凑过去扶住他的肩膀,额头磨蹭着脖颈耳根,“听我的罢。阿暖……我也没出什么事。”
薛景寒当然清楚她没出事。若穆念青真敢碰苏戚,她不会是如今这番表现。
“好啦,我们丞相这段日子累坏了。”苏戚拿牙齿咬他耳朵,顺着下颌线条一路咬下去,最后在下巴位置印了个深深的齿痕。“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说点儿高兴的,好么?我保证,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绝不替任何人说情。”
薛景寒不信她的保证:“戚戚,你一直对别人很宽容。”
“是么?”她笑了下,压低声音道,“如果说对别人是宽容,那我对你岂不是纵容……”
薛景寒很想反驳,究竟谁纵容谁啊?
然而下一刻,脆弱敏感的喉结被咬住了。他掐住苏戚的腰身,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
“莫问从前事,只贪一晌欢……”
她的声音浸满了情意,却又显出几分戏谑轻佻。
薛景寒心知这是苏戚的诡计,可他每次都心甘情愿被牵着走。跳进她的陷阱,听她的甜言蜜语,对微末的温存甘之如饴。
能怎么办呢?
她是苏戚啊。
薛景寒仰起脖颈来,控制着深深浅浅的呼吸,心脏肺腑酸痛而欢喜。他没能错过苏戚脸上微不可察的难过,艰难地抬起手来,遮住那双漆黑微挑的凤眸。
“别难过。”
他哑声道,“戚戚,我听你的就是。”
放过穆念青,放过你,也放过自己。
所以,不要难过,无需自责。
车马行经陡峭山谷时,苏戚听到了陌生而熟悉的歌声。
她掀开车帘,仰头望向极高处的崖顶。虽然离得很远,又背光,她依旧辨认出了那个身形高大的青年。
穆念青一定赶了很远的路。他用长戟撑着身躯,一声接一声地唱歌。调子古怪而悠长,内容也听不大清。唯独深沉热烈的情感,不受阻隔地钻进胸腔。
苏戚静静听着,望着。在马车彻底遮挡视线之前,穆念青扬起了手中酒囊,对她敬酒。
“一祝年年相聚,事事团圆——”
“二祝健康顺遂,前程坦荡——”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他高声喊着,似曾相识的祝词落在山谷间,荡起层层叠叠的回音。
时间仿佛回到从前,在冷清明净的月夜里,他与她隔着山崖相对而立,以酒庆贺中秋佳节。
只愿亲朋常相见,家人可团圆。
苏戚放下车帘,脊背贴上温暖的怀抱。薛景寒自后方拥住了她,双手掩住她的耳朵。
苏戚没计较他幼稚的举动,安静呆了片刻,问道:“阿暖,再过多久我们回到京城?”
“十四天。”薛景寒嗓音低沉,“赶得快的话,还能再减些时辰。”
她舒了口气,感觉有些疲倦,“我想太仆啦。”
“嗯。”
“还有雪团和丸子。它俩这么久没见我,肯定记不得我了。”
雪团,丸子,是家里两只小猫的名字。
“还想去松亭吃饭,他家有道菜挺有意思的,用了桂花和甜酒酿。”
“嗯。”
“还有……”
苏戚细数着京城里的人与事,薛景寒很耐心地听。等苏戚说累了,他便替她盖上毯子,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动也不动。
山谷间的回声再也听不到了。
前方道路漫漫,他与她共行。
……
回到京城后,暂时搁置的婚事重新操办起来。
苏戚失踪这事儿,薛景寒没避着柳如茵。料想她也不会乱传。可怜柳三小姐在家吃不好睡不下,一听苏戚“病好了”,立马乘车赶至苏府,抱着人呜呜哭了半天。
“哪个杀千刀的,借我名义诓骗你,害你出事?”她誓要问个分明,“苏戚,究竟是谁?”
苏戚想了想,这问题着实不好回答。
设计骗她进医馆的,是萧陈一伙人。幕后主使,却是曾经玩得最好的穆念青。
薛景寒奔赴衍西,名义上是奉旨督察军务,普通人不知其中底细。苏戚不愿把柳如茵卷进来,随便寻了个话头,把这事儿混过去了。
柳如茵问不出真话,打闹几句,提起戚映萱来。
“戚建章定了死罪,盗窃国库欺上瞒下,没人能保他。按律家眷流放,结果戚二提前得了信,跟曹家的小公子跑了。就是曹太史令的孙儿……”
“跑了?”
“私奔嘛。”柳如茵皱起鼻尖,“曹公子之前一直思慕戚二,正好得了机会,偷偷带着她离开京城。没半个月,姓曹的突然回了家,被太史令送到丞相府,痛哭流涕地求饶……薛相又不在,他哭给谁看。至于戚二,似乎被扔在了江泰郡白水县,后来再没听到她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