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县旁边这条江,名为桐江。
千百年间,桐江水势平稳,少有暴涨情况。建宁一八年那场水患,仿如一场天灾,打得众人措手不及。江泰郡许多乡县受损严重,元气大伤,至今尚未恢复。
而当时修筑好的堤坝,依旧横于江面,多年风吹雨淋,沉寂不言。
苏戚下了马,摸黑爬上堤坝,来回走了一趟。石头和泥砂混合搭建的堤坝,算得上坚实,如果没有严重的洪水冲击,倒也能抵挡得住。
她看了看水里的木桩,弯腰把裤腿卷起来,直接跳进水中。苏九等人跟在后面,见状忍不住惊呼道:“公子!”
“没事。”苏戚在水里站稳,示意他们压低声音,“别吵,我就摸下情况。”
江水刚到大腿位置。如今正是夏天,夜里还闷热得很,苏戚站在水里也不觉着冷。她俯下身子,在堤坝底部仔细摸索许久,才拖着湿淋淋的身体爬上来。
迎水面堆积着大量鹅卵石,简易水坝的修筑方式,很正常。
看来问题不在堤坝,或者说,现在这里的堤坝,没有问题。
苏戚走到王成羽面前,抬脚就踩在他肩膀上,低喝道:“你还藏着什么没说,现在吐出来!”
王成羽躺倒在堤坝上,后脑勺撞得生疼。他咬牙回答:“我没有藏话!”
“撒谎!”苏戚身上湿了大半,被凉风一吹,清醒了许多,“你说事发当天,你在治所附近,因为身量小所以没人注意。当时就你一个,没有大人?”
王成羽秒答:“只有我!”
苏戚加重脚上力气:“你当年几岁?”
“六岁!”
“那天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六岁的孩子,独自去治所附近干什么?”苏戚质问道,“传信兵足足被阻拦了半个时辰,照你说的,你也看了很久!好奇?不可能!”
年幼的孩童,孤身一人,当天竟然不感到害怕,还能一直盯着传信兵看,这不符合常理。
“你在扯谎,要么,就是隐瞒了别的。”她说,“否则有什么理由,能让你呆在治所外面看热闹?”
“我没有看热闹!”王成羽抓住苏戚的脚,嘶声喊道,“王念在治所里,我娘听说他来治理水患,担心得要命,所以一路追过来!她累得走不动道,我才赶过去找王念!”
“那你为何只在外面等着,看着?”
“因为我不想见他!一个从来不管外室妻儿的男人,我不想见!”王成羽脖颈青筋条条绽开,“我到治所外,犹豫着不想进,结果传信兵来了……”
再后来,他就目睹了传信兵入门不得的景象。
“因为犹豫,我撞见了不该看见的。也因为犹豫,折返时,我娘已经被水冲走了……”王成羽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喉头哽咽着,再说话时声音已经沙哑,“她没死,被这儿的人救起来,得了肺病。我们也没有盘缠,只能就此住下。真他娘可笑啊,王念的夫人不久后也得了病。”
江水哗啦啦流淌着,掩盖不住他颤抖的尾音。
“我娘缠绵病榻,几次写信向王念求助,都杳无回音。我当着乞丐,窃贼,胡乱讨生活。后来偷偷藏进运草车,去几百里外的王家找他。人没见着,却遇上了王清鹊。”
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穿着漂亮干净的纱裙,在院墙外捡花瓣玩。看见他走来,便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问道,你是谁呀?
彼时的王成羽,头上身上都沾着草屑,粗布衣裳敞着口子,脚踩破洞草鞋。在干净耀眼的她面前,他就像臭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肮脏而卑微。
他最终没能说出自己的身份。
用临时编造的谎言,他扮作迷路的孩童,和王清鹊聊天。小心翼翼了解着这个异母姐姐的一切,想象在高墙内,另一个家的生活是何等模样。
和她相处,他的心里难受又喜欢。就像舔了发苦的糖,五脏六腑都苦得缩了起来,又舍不得将其丢掉。
再后来,他又找过王清鹊几次。一年年过去,两人成了私底下的玩伴。王清鹊过九岁生辰时,他从娘亲的妆奁里,偷了个不值钱的青铜镯子,亲自雕刻平安祥云纹,还在镯子里面刻了个“羽”字。
这样的关系,大概维持了四年。第四年快到头时,王成羽实在无法忍耐,亲自写了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包着石头扔进王念的卧房。几声女人的惊叫,让他羞愤慌张,一路逃回柳林县,再也没去王家。
“那封信上,我只请求他见一见娘亲。”王成羽讥笑,“几日后,他的确来了,却没进城,吊死在堤坝上。这个狠心的废物,直到死,也没想过还有一对母子,没想过他们该怎么活。”
苏戚静静听完他的讲述,问:“送信那次,是你最后一次去王家?见到王念了吗?”
“那天我偷溜到后院,趴在墙头看了很久。看他给夫人端药,陪女儿读书,还去书房写信……”王成羽眼睛一亮,连忙说道,“对,信,他写了一封信,挺厚的,像是装了什么东西,交给下人了。”
苏戚放开他:“此信寄往何处?”
王成羽只摇头,面露迷惘:“我想不起来……”
十三拎起他后衣领,呵斥道:“快想!”
“他当时说……送给李……”王成羽用手指摁着太阳穴,竭力回忆,“李什么来着……李……渊?三个字的,想不起来。”
苏戚唤道:“苏九!”
身后苏九立即从袖中取出卷宗,十一点亮火折子,为他照明。苏九迅速翻阅几页文字,低声说话:“找到了,应当是李明渊,水患后被调任白水县,任县令一职。”
苏戚快步跃下堤坝,骑马挥鞭:“去白水县!”
堤坝上,王成羽爬起来朝她喊:“也不能肯定是那个人啊,这就去吗?万一弄错了怎么办……哎哟别拽我!”
还没说完,他已经被十三拦腰抱起,再次扔上马背。
一群人浩浩荡荡奔向白水县,所经之处尘土飞扬。
此时此刻,白水县衙。
大堂内,亮如昼的灯火照耀着许多漆黑鬼魅的身影。正首悬挂的牌匾和画卷,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地上更是湿黏一片,无处下脚。
蜷缩着坐在角落里的县尉,面如金纸双目无神,视线空茫茫落在前方。
大堂中间倒伏着个男人,身上官袍浸满鲜血,勉强可认出是县令的装束。他周围站着十几个乌衣吏卒,于惨白光线中,活像索命的鬼怪。
“卑职……没,没和任何人提过水患……”那人口齿不清地说着,伸出手来试图抓住眼前的脚,“卑职,真的没说过……王念给我的东西,就,就这本万悔录,谁也没……看过……”
他徒劳地伸着手指,却死活够不着对方的乌靴。
“大人,廷尉大人……信我……”
祈求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死寂。
秦柏舟站在咽气的县令面前,一页页翻看着手里的册子。看完了,他将书册收入袖中,用一贯冰冷的嗓音说道:“水匪祸乱,潜入府衙杀害县令。责白水县出兵剿匪,临县安城、柳林从旁协助。”
角落里的县尉抖抖索索出声:“卑职遵命……”
话音未落,已有吏卒挥刀,斩下他的头颅。
脑袋骨碌碌滚进血泊里,尚未合上的眼睛血红一片。
秦柏舟继续吩咐周围人:“现场处理一下,把不轮值的县丞县尉都叫过来。传信给皇宫,说事情已办好。”
底下人纷纷应诺。
秦柏舟不再看堂内血腥场面,转身跨出门去:“天亮回京。”
……
从柳林县到白水县,相隔数百里,中途还要经过安城。
这几个县,恰巧是当年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苏戚原本打算依次走过去,把该问的都打问清楚。在柳林县,她已经派苏九等人查了许多事,譬如乡县自水患后的情况,当年被革职的官吏去向。套话方面,这些家伙比自己更擅长,即便时间仓促,也搞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但她现在决定先去白水县。
按王成羽所说,暗中调查江泰郡水患的人,不止自己,还有朝堂上的官员。做事宜早不宜迟,万一错过什么线索,被人抢先,很可能什么都拿不到了。
苏戚对朝堂争斗不算清楚,但她可以确信,别人调查水患真相,不一定是为了替百姓伸冤。
她得尽快。
天亮时,一行人接近安城县。天开始下雨,从淅淅沥沥到瓢泼大雨,道路泥泞无法疾行。
身在野郊,旁边也没个避雨的地方。苏戚只能冒雨赶路。
官道逐渐变得狭窄起来,马蹄踩过的地方,变得松软而湿滑。她偶尔瞥向道路右侧,隔着几米远就是桐江,水面起伏不定,已有涨高的迹象。
“公子……”
苏九策马赶上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喊道:“我们必须再快些,雨大路滑,容易出事。”
苏戚如何不知晓这个道理。她尽力赶马向前,不敢有丝毫懈怠。在密集得让人无法喘息的大雨里,一行人艰难行走着,耳朵里全是哗啦啦的水声,眼前所见,均为茫茫水雾。
意外只在一瞬间。
苏戚身下的马突然晃了晃,滑行几步,嘶鸣着抬起前蹄来。她想要控制住惊慌的马匹,身体却被甩至江中,迅速被冰冷的液体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