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起,她被迫住在衙门里,一日三餐有人伺候,衣裳发冠也都换成了体面的棉布长袍。可以支使差役做事,县丞啊主簿这些人见到她,态度说不上好,但冷漠便是一种客气。
苏戚的生活质量蹭蹭地上去了。
唯独有一点不好,她能走动的范围很小,从衙皂房到东侧花厅,加上后面的露天庭院。院子里有棵老桂树,树皮粗糙枝桠干枯,叶片因缺水而发黄。
苏戚大多时候坐在桂树下面,一手托腮,一手捏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而守在远处的差役,以及来来往往端茶倒水的仆役,总会时不时瞄她一眼。
这种窥探的视线,苏戚不是没有知觉。她每天从早到晚,始终处于被监视的状态,洗脸换衣很不方便,连睡觉也只敢脱件外袍。长相是个问题,好在她可以打着求雨的名号,要差役买来杂七杂八的物件,药粉啦卦签啦,东西混在一起,没人分辨得清它们各自的用途。
苏戚用药粉染黄皮肤,焦炭勾勒眉形,让自己的容颜显得更英气些。扮丑就算了,既然被人扣了个仙师的名头,总不好搞得灰头土脸。何况这长相也很难扮丑。
刈城的官吏并不认识苏戚。她用着鱼钱的假身份,只要不撞上追杀她的人,理应出不了岔子。
说到官府,苏戚不愿挑明真身,请求当地官吏提供帮助,是有原因的。首先,敌在暗处,她不知道现在究竟哪些人要杀她,但隐隐有种预感,幕后指使者绝不简单。其次,薛景寒对外称她游山玩水,若是贸然袒露身份,逃亡遭遇势必难以遮掩,恐招祸患。最后,她无凭无据,孤身一人,如何证明自己是苏戚?当地官吏如何不会联络丞相,借机示好顺便效劳?
归根结底,苏戚最顾忌的是薛景寒。她无法确定,派人来杀自己的,是不是他。
谈恋爱谈到这份儿上也是没谁了。前人说得好,穿越有风险,恋爱需谨慎,运气不好的拿到狗血剧本,找谁说理去。
害。
苏戚捏着树枝桠,在地上乱划。写个巫夏的名字,再把巫字划掉,改成季夏。画个圈圈框起来,然后打叉叉。看在旁人眼里,便是沉思卜算的模样,气势迫人难以接近。
汤窦坐在花厅里喝茶,旁边只有个县尉陪同。差役进来,他懒洋洋问道:“鱼钱这会子做什么呢?”
差役如实汇报:“两个时辰了,一直在院子里卜算什么。地上画满了蚯蚓状的字样,小的看不懂。”
汤窦呵呵一笑:“看不懂就对了,道法仙术,寻常人能懂么?”
县尉抱着茶碗向前探了探身子,犹疑道:“大人,您真当这鱼钱是能求雨的仙师?乡野之人没有见识,容易大惊小怪,当不得真啊。”
汤窦问:“你觉得他不能求雨?”
“不能。”
“如何不能?”
“老天爷下不下雨,由得了我们么?”县尉一脸鄙夷,“无非就是个运气好的骗子罢了,刚好让他说中一次。咱们这儿的情况谁不晓得,他今日摇身一变被称作仙师,明天就能借机行骗,索取财物供品,甚至纠集百姓作乱。大人,此风不可长,必须严惩啊。”
……
刈城辖内六乡二城五千户百姓,如今鲜有富庶者。疫病旱灾与战乱带来的恐惧,根植于每个人心底,而丰南王懒政的隐患在战后迅速显现出来,士农工商秩序混乱,遭受重击的城池乡邑一蹶不振,再难繁荣。
“这两年何谈容易。”县尉苦着脸叹气,“人家当官是享福,咱们当官是受罪,尽心竭力收拾烂摊子,将将护着这刈城太平无事。拜拜灵星祠没啥,皇帝老子也拜呢,虽然咱们这儿拜得多了些……可是若有人作乱,搞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收揽民心,到时候怎么管?鱼钱此人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汤窦呷了口茶,缓缓道:“邪门歪道自不可取,但民心,是该收揽啊。若鱼钱有真才实学,能为我所用,百姓也更好管嘛。”
县尉没听明白:“大人把他当风伯雨神么?”
汤窦:“不止是下雨这回事啊。”
县尉更迷糊了,思索半晌道:“反正我不信他求雨得雨,统共给了五天,如今已是第三天了,到时候他收不了场,我第一个拿他开刀。”
汤窦一巴掌扣在他脑门上:“少跟本官这么说话,忍你半天了,规矩吃狗肚子里去了?”
县尉很是委屈:“那鱼钱也不见得有什么规矩,见官不拜,说话也没个礼节,大人为何不训他?”
汤窦冷笑:“你懂个屁。”
坐在桂树下苏戚并不知晓花厅的交谈。她划字划得烦了,就舒展身体靠在树干上,透过枝叶缝隙看天色。先前的暴雨只带来一晌清凉,如今刈城依旧笼罩在滚滚热气之中。发白的天空蒙着灰色的雾气,太阳变成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光点。
若再下一场雨就好了。
苏戚相信,不止是她,远近的百姓都这么想。
他们渴求着上苍的垂怜,让一年到头的辛苦劳作有个结果。希望是最重要也最不值钱的东西,所以他们祈雨,求福,无论对象是神灵还是骗子。
苏戚不想当个骗子。
但她现在需要完成汤县令的条件,令刈城五日得雨,否则就会遭受牢狱之灾。
她没得选——表面似乎是这样。
苏戚的直觉一向很准。她认为,能不能求雨成功并非关键,弄清楚汤窦的意图,投其所好才是重点。
汤窦想要什么呢?
苏戚闭目沉思。就第一印象而言,此人绝非信奉鬼神吉凶之人,看似一团和气,却藏不住眼底的算计。应当是个聪明人,最起码比旁边那个县尉有脑子。
她把当初的对话重新过了一遍,睁眼坐起来,冲着角落的差役招手。
“你过来,与我说说话。”
……
第四天。
日头高悬天空,大地蒸腾热气。
汤窦坐在花厅喝茶,一如既往和差役问话。
“今日他做什么?”
“和昨天一样,卜算天象,与人闲聊。”
“聊何事?”
“春耕秋种,开市闭市,农户的收成,城里的买卖……问得很细,跑堂每月挣多少钱也问,卑职的月钱也问。”
汤窦忍不住笑了下,挥手把人打发回去了。
第五天。
天际生起云楼,炎热无风。
差役一进花厅,就开始禀告:“今日未再闲聊,只差人拿了一沓纸,一方墨,一卷旗。”
急着看热闹的县尉嗤笑道:“这是要作法么?”
汤窦很平静:“且等着罢。”
一等,就等到了大晚上。
汤窦用过饭,整理形容,不缓不急走进庭院。苏戚在空地摆了张桌子,手执羊毫写写画画,神情很是专注。
汤窦朝远处看,一杆旗竖在院中,前后左右均无物什遮挡。
“鱼钱啊,本官来看你了。”
苏戚稳稳勾完最后一笔,方抬头致意:“汤大人。”
她的脸色很平静,没有惊慌焦灼的情绪。青布棉袍,长身而立,端的是容姿出色,有如芝兰玉树。
汤窦很快回神,笑道:“五日之期已到,本官来问罪了。”
苏戚摇头,指了指天色:“还有一个时辰。”
五天都没动静,一个时辰有用么?
汤窦笑了笑,也不在意苏戚刻意的拖延,招呼差役搬来椅子,两相对坐。
“你这画的什么?”
他随口问道,拿过桌上的纸,当即愣住。
纸上有图,线条简单,旁批注释字迹潦草,颇为狂放不羁。
苏戚道:“先师常说,天命不可违。晴霜雨雪雹,是求不来的,只能看。看日月星辰,草木风水。”
她和巫夏学了很多。
“这五日的确无雨,我亦不会求雨。但我可以告诉大人,何时有雨,何时起风,荒田如何耕作,刈城如何变好。”苏戚看着汤窦,“大人意下如何?”
汤窦勉强将视线从纸上挪开,极力忍着双手的颤抖:“你先告诉本官,这些是什么?”
苏戚:“云图。时间仓促,有些东西记不清了,只写了四十三张。”
所谓云图,是对天象云彩进行勾勒,配以一定注释,道明未来何时出现冰雹雨雪大风等情况。
算是朴素的天气预报。
汤窦哑声道:“记不清?什么叫做记不清?”
苏戚咧嘴,坦诚解释:“这是贤人所著之物,我有幸看过,增补些批注罢了。原书遗失,大衍是没有的,若大人能再给些时间,我将它校注完毕。”
汤窦小心翼翼翻了十几页,问:“此书何名?”
“白猿经。”
他默默记下,抬头看向苏戚:“你就是凭这本书,在枣村预言有雨?”
出乎意料的,苏戚否认了。
“我看过很多书。”她说,“学过很多……原以为不重要或者用不上的东西。”
前世,现世,栾陵。
棋谱,经书,武功。
那些经历填补了沉默的岁月,如今能学以致用,也算好事。
汤窦紧紧盯着苏戚:“鱼公子家在何处?师从何人?”
这是要问身份了。
苏戚道:“我家住京城,师……在庙堂。”
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她不和汤窦交底,但需要让汤窦知道,她并非随意可欺之人。
“大人,该谈正事了。”苏戚微笑,双手置于膝上,态度客气而不显倨傲。“方才我说过了,可以告诉大人何时有雨何时起风,荒田如何耕作,刈城如何变好。一两场雨并不能治愈顽疾,我也不止会看雨。”
“子夜未过,如今尚有时间。”她看了看浓黑的天色,“来说说城外的荒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