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帝王身体有恙,眼见一日不如一日;皇后又不知做错何事,帝后不睦已是不宣于口的事实。连着几件朝廷要务,沈舒阳都交给了薛景寒,不再理会卞文修。
丞相前途光明,不可限量啊。
追随薛相的朝臣,愈发斗志昂扬。而那些原本归属于太尉的人,也逐渐有了动摇的倾向。
唯独廷尉署,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该查案就查案,该审讯就审讯。只管干活,不问春秋。
若真要挑出点儿什么变化,那就是萧煜更忙了。
萧左监近来事事不顺,先是被苏戚撞破了玉箫公的身份,后又被查出以前经手的案子出了差错。可怜他好几天不得休息,熬着夜写记录和陈情书,弥补并反省自己的过失。
而且还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熬夜他忍了,干活也忍了,但是扣钱,实在忍无可忍。
“我只道薛景寒无甚气量,却不知他如此睚眦必报!虚伪!阴损!小人!”
顶着黑眼圈的萧煜扔了笔,咬牙切齿地骂。
他闹出岔子的旧案,就是丞相府的僚属翻出来的。虽然明面上属于秉公执法,谁不知道这是薛景寒故意为难啊?
不就对着猫骂了几句,至于吗?
秦柏舟坐在萧煜对面看卷宗,闻言抬头。
“你自己办事出错,让人抓了把柄,如何怨得别人。”他淡淡道,“做错事,难免会有代价。”
秦柏舟鲜少和萧煜说这么长的话。但萧煜此时忿忿,顾不上调侃廷尉。
“也亏他是个丞相,小肚鸡肠道貌岸然……”
“背地里跟苏戚混到一块儿,还怕人说?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把天下人当傻子。”
萧煜埋怨许久,认命捡起笔来,继续伏案写字。
秦柏舟不再出声,搁在案上的手指渐渐蜷缩起来。薛景寒表里不一,可他们又如何呢?
论虚伪造假欺瞒世人,谁能比得过恶行累累的廷尉署。
而身为廷尉的自己,连呼吸都浸满了血腥气。
秦柏舟垂目望着铺满案几的信笺和地契拓本。这是他搜寻来的证据。有薛景寒从陈县到京城的履历,也有季阿暖名下商铺的经营情况。
薛景寒,出身寒门,幼时投奔远亲薛万银,多年寄人篱下。后参加贤才选试,入京做官。
季阿暖,家世不详,疑似孤儿。十年前转卖三张地契,凭借一间绸缎铺面,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名下商铺遍布大衍,用日进斗金来形容并不夸张。
这两个人,表面看起来并无关联。
但秦柏舟历经数月,总算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他拿起字迹模糊的暗黄纸张。这是一张由薛氏商铺转让给季阿暖的地契证明,虽然是拓本,花费了很大功夫几经周折才拿到手。
秦柏舟红唇开合,声音几近于无。
“连上了。”
……
这一日,翻墙业务极其熟练的苏戚来到薛宅,刚从墙头跳下去,就被四五支长枪架住了。
苏戚:“???”
她站在庭院墙根处,面对包围过来的羽林卫,茫然而疑惑地眨了眨眼。
啥情况啊这是?
手持兵械的羽林卫也很懵逼。
他们奉命看守此处,防备有人潜入薛宅暗害殿下,哪知翻进墙来的是苏家的小公子啊?
苏戚大名鼎鼎,行事张扬,羽林卫少有不认识他的。
有人迟疑开口:“苏戚,你白日偷闯薛相家宅,意欲何为?”
苏戚:我说我是过来谈恋爱的,你们信吗?
她挪开面前的锋利银枪头,解释道:“我来见薛相。”
见薛相不走正门,偏要翻墙?
羽林卫略一寻思,立刻就想明白了。
这小子,定然觊觎薛相,偷偷潜进来干坏事!
真是色胆包天。
任凭你是太仆之子,旁人拿捏不得,薛相可不一样。敢惹这尊神佛,决计没有好下场。
羽林卫心里门儿清。别看薛相表面温和,手段那叫一个狠辣卓绝,从不给任何人留情面。今天不用他们动手,苏戚自会得到教训。
僵持间,廊下传来脚步声。苏戚眼神一亮,扬声叫道:“薛相。”
周围有人,她很自觉地转换了称呼。
薛景寒正和沈明瑜说话,闻言抬头,看见被架在墙边的苏戚:“……”
不用思考,他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众目睽睽之下,薛景寒维持住冷淡的表情,只说:“你来了。”
饶是如此,羽林卫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薛景寒的话可以理解出许多讯息。一瞬间,他们有了诸多猜测,投向苏戚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是呀,我心里想念,特意来看看你。”苏戚笑得漫不经心,拨开挡路的长枪。羽林卫无法再拦,眼睁睁看着她走向薛景寒。
苏小纨绔的语调虽然深情,却掩饰不住轻佻。
“几日不见,薛相竟然更好看了些。”她仰头望着薛景寒,嘴角勾起,“真教人……情难自制。”
远近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薛景寒静静看着苏戚演戏,眼底藏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是么?据说苏公子前天与落霞庄的季阿暖会面,也是这般说辞。”
他的声音清冷平静,落进众人耳中,却有另一番含义。
这是吃醋……还是调情?
不不,关键在于,不可接近的薛丞相,为何对苏戚如此耐心?
联系刚刚的寒暄,这两人肯定早有往来,苏戚也不是第一次翻墙。莫非他俩……有什么不明不白的关系?
不行不行,单只是想象都觉得惊悚。
站在薛景寒旁边的沈明瑜噗嗤笑出声来,弯起明亮的眼睛:“苏公子真有趣。”
苏戚挪动视线,看向这个稍显孱弱的少年,顺着话说:“开玩笑嘛。丞相也是,不接我的话,还非得拆我台。”
沈明瑜好奇问道:“那怀夏该如何接话?”
苏戚清清嗓子,模仿薛景寒的语调,平平说道:“多谢苏公子夸奖,薛某容貌天生,请苏公子学会克制。”
沈明瑜再次笑出声来。
薛景寒呵斥道:“苏戚,莫在殿下面前胡闹。”
苏戚应了声是,弯腰对沈明瑜行礼:“不知殿下来此,方才越墙而入,失礼了。”她坦然解释道,“父亲托薛相教我念书,今日撵着我过来。未曾想遇见殿下。”
说着,她从腰间取出一卷薄薄书册,交给薛景寒:“先前的功课,请薛相过目。”
薛景寒接过来,看也不看纳入袖中:“今日不便,改天再看罢。”
言语往来很正常,竖着耳朵聆听的羽林卫总算安下心来。原来是他们想岔了,苏戚之所以来薛宅,是被太仆赶撵着向薛相请教啊。
苏宏州爱子心切,特意请薛相教导不成器的苏戚,合情合理,让人慨叹。
不过这苏家小子也太折腾了,好端端的不走正门,翻墙干甚,活似采花偷香的登徒子。
沈明瑜见苏戚要走,温声说道:“你也跟着怀夏念书?既然来了,跟我一起罢,正好怀夏要讲《礼》。”
苏戚看了看薛景寒,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便点头答应下来。
几人坐在杏树下,端是一派师生和谐的场面。苏戚难得做个学生,本来只想装装样子,但听着听着,不觉入神。
薛景寒的名声不是白来的。他讲学,思路清晰,自有一番独到见解。加之嗓音清和,不苟言笑,实在赏心又悦耳,浑身散发着禁欲的气息。
苏戚便跟着听了半个时辰的课。
后来,薛景寒被杀戈叫走。休憩时间,黑猫从草丛里钻出来,绕着苏戚的腿脚蹭来蹭去。她习惯性拍拍猫屁股,又帮着挠它的下巴。
黑猫擅长享受,翻身露肚皮各种配合,看得沈明瑜双目睁大,面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羡慕之意。
“它亲近你,真好。”
面色苍白的少年看着苏戚和黑猫互动,“我偶尔过来,都没法碰它。”
苏戚第一次和沈明瑜接触,见这位皇子没有倨傲态度,倒像个邻家弟弟。她呼噜着黑猫软软的肚皮,笑道:“殿下试着摸摸。”
沈明瑜摇摇头:“猫啊狗的,向来不和我亲近。”
但是瞧着黑猫撒娇的憨态,他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来,尝试触摸它的爪子。
一霎时,也不知怎么回事,懒洋洋的黑猫突然蹬腿,在他手腕上划出三条血道子。
苏戚一惊:“殿下。”
“无事。”沈明瑜取出手帕,擦拭冒血的手腕。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厌恶或嫌弃,也不觉得疼痛。“总是这样,它们不喜欢我,习惯了。”
苏戚看着他的动作,想起这位皇子天生没有痛觉。
她也看到,沈明瑜的手臂上,印着斑驳交错的伤痕。新的旧的,难以分辨清楚。
薛景寒返回庭院,也注意到沈明瑜腕间的抓伤,目光扫过犯错的黑猫,说道:“臣未管教好踏雪,让殿下受伤了。”
沈明瑜摆手:“怀夏说的什么话,是我自己要招惹它。”
他站起身来,拂去衣摆的草屑。
“今日多亏了怀夏,我才能出宫透透气。如今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薛景寒没有挽留,只将沈明瑜送到门口。
再回来时,苏戚已经换了姿势,分外随意地坐在地上,手里捏着草杆玩。薛景寒取出袖间书册,挑眉问道:“你做的功课?”
封皮无字的书,翻开来,俨然是殷桃桃的艳鬼话本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