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朱唇微张:“薛……”
“和薛相很相似,对么?”
萧煜接话,将火折子高高举起,照亮画中人的面部轮廓。“小时候我偷跑进来玩,发现了这幅画。本以为是哪位先祖,后来才知道,这人并非姓萧。”
柳如茵视线挪不开,跟随着跳跃的火光:“他是谁?”
“他么,算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祖上曾与他共事,也因为他,萧氏迁居螺阳山,从此避世不出。直至中原乱世,萧家人帮着圣祖打天下,才重新抛头露面,斩获无数功绩。大衍建朝,萧氏风头极盛,于是明哲保身卸官退隐,隔数年进献贤才以表忠心。”
此举便于掌握大衍政局,安插眼线笼络朝臣。
被送去大衍的萧家人,要么聪慧机敏,要么长袖善舞,通晓百家之长,协君王治理万里河山。竭尽心力表忠诚,暗地里接收螺阳山的指令,谨慎而又细微地布置着以后会用到的棋子。及至沈舒阳即位,大衍从京城到各个郡国,几乎都有萧氏的人。
这是一场漫长而又极耗耐力的围猎。
萧熠下山的时候才十四岁,只知道自己要去大衍辅佐皇帝。他病死后,萧煜顶替身份进了京,许是因为对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孪生兄弟不抱期望,螺阳山此后并未联络萧煜下达命令。
反正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该布的局都布置得差不多了,只需要盯着点儿萧煜,别让他瞎搞破坏。
至于萧煜,早就知道自己受人监视。他甚至知道,京城魏家次子魏仆射,就是萧氏收买的棋子。不过那又如何呢?他照样招摇过市,手握重权,满朝文武都得忌惮几分。有那手脚不干净贪慕权势的,看见乌衣吏卒就吓成了孙子。
进廷尉署就这点儿好。
而且也方便他搜罗讯息,暗中做事。
否则干嘛要当廷尉监,他又没有受虐癖好。看看秦柏舟和祝乐两个疯子,连着几天不睡觉审案查卷宗,简直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魏茂失踪的儿子找回来的时候,萧煜有留意过,知道所谓的魏不昼,正是魏世子魏煊。
但他不知道魏煊来京的目的。
暗害苏戚的任务是个秘密,知者甚少。
“猜猜这儿是哪里?”萧煜收回思绪,拿着火折子在四周晃了一圈。
柳如茵勉强看清室内陈设,不过一幅绢画,几座灯台,地下摆着蒲团与供桌。她猜不出,犹疑着回答:“总归在宗祠里……”
“是间暗室。看见墙上那道门没有?”萧煜随手一指,“从门里出去,就能走到前头的祠堂。其实也就隔着一堵墙,墙那头摆满了萧家祖辈的牌位。”
他突兀地笑了一声,在昏黄火光的照映下,这笑容莫名诡异。
“如果有人在祠堂说话,躲在暗室里能听到。”
出于直觉,柳如茵问道:“你在暗室……听见过什么?”
“我嘛,记不大清了。”萧煜长吁短叹,“当年偷钻暗室的时候,我才六七岁,哪里听得懂大人说的话。”
不,他记得很清楚。
幼时在山间乱跑,不意瞥见母亲打开宗祠后面暗藏的小门,拎着扫帚端着水盆进去打扫。
萧氏多年自给自足不用奴仆,他家是不起眼的旁支,负责这些洒扫的活计并不奇怪。
让萧煜好奇的是,这扇小门通向何处。
他藏起来蹲等母亲离开,并清楚看见她将锁门的钥匙挂回腰间。夜里双亲酣睡之时,他便潜入卧房,在衣架寻摸到钥匙,轻手轻脚赶往宗祠。
第一次进到暗室里,大失所望。
除了墙上的绢画,他不知道这地方还有什么玄妙。画上的人他也不认识,估摸是祖辈人物,特意挂在这里以作悼念。
不过有个暗室挺好的,方便藏身躲人,谁也找不见。
于是萧煜找来陶泥,拓了钥匙模子,在家里搜罗到样式相近的钥匙反复打磨,最终成功地拿着它打开了宗祠的小红门。
从此,这间暗室成为他的栖息地。隔三差五,就要躲进来睡一觉,或者清点他从萧陈萧云身上刮来的战利品。
通往前头祠堂的门,他是不感兴趣的。那些个阴森庄严的牌位,浓烈呛人的香火,只会让人感到压抑。
有一次,萧煜坑完萧云,被父亲追着打。他躲进暗室,饭也没吃,迷迷糊糊睡着了,直至听见墙那头有人说话,才渐渐清醒。
说话的人,是当时的族长萧鄞,以及青年才俊萧迟风。
他们说,时日渐近,再等十几年,栾陵就能回来了。
他们说,为着大宗伯的预言,和敬王交托后人的重任,这三百年来蛰伏螺阳山,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他们说,万事俱备,仍需谨慎,再给大衍天子送人的时候,就选最听话懂事的罢。萧陈萧云他们家不愿一心侍二主,那个萧熠瞧着不错,小小年纪聪慧过人,且性子温驯,不易生事……
躲在暗室里的萧煜听了满耳朵的秘密。
知道了萧氏并不忠于大衍,连当年帮着圣祖打天下,都是为了让大衍顺利建国,印证大宗伯巫夏的预言。
知道了邻山姓魏的人家是栾陵皇室血脉,也是萧氏保护的大人物。
知道了绢画里的男子正是逝世的大宗伯,而那些送去大衍侍奉君主的萧家人,尽心竭力期望大衍兴盛,有朝一日能偷天换日,让栾陵迁都京城。
知道了他的孪生兄长,即将成为下一个送往京城的棋子。
“……我不记得了。”萧煜勾着唇角,半真半假道,“总归他们说的都是些白日做梦的胡话,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我不是告诉过你么?萧家的人都是疯子,傻子,住在山里太多年,脑子都有点儿问题。你看,薛相和这画上的人很像罢?所以萧家人以为他是画中人转世,奉为上宾。”
是这样么?
柳如茵愣愣的。
“这画中男子与萧氏颇有渊源,算是祖辈敬仰的人物。”萧煜道,“现在萧氏把薛相当成了转世之人,你说说,傻不傻?疯不疯?”
柳如茵跟着他的思路走,恍然道:“是有点儿。”
怪不得萧煜把薛相带来螺阳山,当得一桩功绩。
她理清了这里头的缘由,顿觉萧氏也没传闻中玄乎,瞧着还挺憨。隐士高人多有怪癖,神神道道也正常,嗯。
萧煜看着柳如茵脸上丰富变化的表情,笑意止不住地往外淌。
“所以说,姓萧的没啥好玩意儿,疯疯傻傻的,人还贼坏。三啊,你可得离远点儿,免得被他们骗了,害了,落一身委屈。”
柳如茵看他:“你也姓萧。”
萧煜愣怔一瞬,点头道:“是,我也姓萧。”
柳如茵:“所以你不要骂自己。”
“三姑娘人真好。”萧煜弯起狭长的眼眸,用惯常戏谑的语调说道,“其实我也一样的,甚至比他们还坏,还疯。什么萧迟风,萧问亭,萧陈,都不及我狼心狗肺,心肠恶毒……”
啪嗒,火折子被撞落在地。碎裂的火星倾倒而出,迅速熄灭。
在黯淡阴冷的暗室里,柳如茵双手交叠,捂住了萧煜的嘴唇。她浑身都冷,深夜山里哪有不冻人的,可是手心指腹却仿佛贴了块灼热的铁,烧得她声音颤抖。
“你、你别这么说,也别这么笑……”
她看着难受。
“你不算太坏,而且脑子很好使。”柳如茵竭力搜寻言辞,“京里的官儿都怕你,我爹爹也说了,萧煜的鼻子像狗一样,闻着腥味儿就去了,谁想干点儿私活都得藏着掖着……”
萧煜笑得肩膀直抖:“三姑娘,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哪?”
他说话的时候,热气扑到柳如茵指间,逼得她连忙往后缩。
不料萧煜抓住她的手指,追问道:“你真觉得我好?”
这问题不对。
柳如茵可没说过他好,只说不算坏。
结果萧煜这么一问,她脑子转不过弯来,傻愣愣地点头。
萧煜叹息:“三啊,你怎么这么傻呢?我现在信你真喜欢我了。”
柳如茵想骂他,难道你以前不信?刚张嘴,眼前落下一片黑,温热的唇齿咬住了她的,声音全被堵在了发颤的喉咙里。
轰的一声,浑身的血液涌上脑袋。
柳如茵站都站不稳,呜咽着退缩着想逃,被萧煜握住双肩,按到冰冷的墙壁上。然后是更漫长的亲吻,不温柔,不激烈,和他的性子一样,反复逗弄漫不经心,是游刃有余的戏耍与怜悯。
但此刻的柳如茵,无法分神体会到这一点。
她紧张得不会换气,心脏扑通扑通就要蹦出胸腔来,整个人晕乎乎的浸泡在羞赧与欢喜的情绪里,直至窒息。
萧煜略略放开她,嗓音含笑:“三姑娘,吸气。”
柳如茵这才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呼吸着,羞恼地踢了他一脚。须臾,又低声说:“唤我阿茵。”
萧煜并不答应,只拿手掌抚弄她汗湿的脊背,权当抚慰。暗室的昏黑隐没了他全无笑意的脸庞,亦遮掩住眼底涌动的暗潮。
他的确很坏。
苏戚落水不醒后,薛景寒要去栾陵。他便顺水推舟,把人带到了螺阳山,方便萧氏施行计划。当年萧迟风在祠堂说过,只要把转世的薛景寒带进栾陵宗庙的祭坛,薛景寒就能恢复记忆,重新成为大宗伯。
萧煜根本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术法,他之所以诱使薛景寒上螺阳山,只为探清这帮萧家人究竟想怎么做,做什么,看一看这所谓三百年的蛰伏,最终得个什么结果。
他不信大宗伯巫夏的预言。
不信薛景寒是巫夏的转世。
不信这栾陵能够替代大衍。
什么萧氏魏氏,全是古国余孽,棺椁里爬出来的玩意儿,整天做着旧梦。梦破了才好呢,那才值得欢喜,算个乐子。
栾陵怎能替代大衍呢?
有他萧煜在,这愿景永远不可能到来。
永远,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