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接住莫余卿后,谦恭有礼地后退半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她现在也长记性了,无论人前人后,不管是男是女,自己都得注意礼节,避免家里那位吃飞醋。
毕竟大衍不是原来的世界,而丞相又是个开醋厂的。
但她不知道,就这么轻轻一接,又闹出事了。
莫余卿捂住扑通扑通跳的心脏,胸腔充满了茫然与悸动。明明苏戚不是自己喜爱的那一类男子,缘何体内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莫余卿不明白。
如果未央翁主生活在现代世界,她会知道,有个词叫做吊桥效应。
在极度紧张惶恐的环境中,遇到了态度温柔包容的人,于是将心跳的原因,归咎到对方身上。
这是一种错误的情绪认识。
然而莫余卿是土生土长的大衍人。
她头脑混乱,手脚发冷,像个慌不择路的迷途者。出于身份的骄傲和自尊,她又不愿让苏戚窥知自己真实的内心。
“喂。”
她抬起仅着绢袜的右脚,颐指气使道:“帮我把鞋穿上。”
苏戚视线扫过地面,不出意外,在几步之外的草地里,找见了莫余卿的绣鞋。
说来奇怪,往常穿戴打扮极为利索的莫余卿,今天居然穿了一身漂亮轻柔的女式长裙,搭配软面锦缎绣鞋。
苏戚心里生出浅浅疑惑,但她没有细问,把鞋捡过来,放在莫余卿脚边。
莫余卿再次强调:“帮我穿。”
苏戚:“翁主,这不合礼节。”
她不是莫余卿的奴婢,亦非床笫亲密之人。这种事,不该由她来做。
换做以前,苏戚在平常小事上很宽容,从来不拿乔。她能对柳如茵和颜悦色,任打任骂,自然也能帮未央翁主穿鞋。
因为她是苏戚,做这等事,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无非是大小姐的为难与骄纵,有时还觉得挺可爱。
但……不能给薛相添堵嘛是不。
这几天的苏戚,头顶仿佛顶着个巨大而耀眼的“浪子回头”光环。整日循规蹈矩,修身养性,就差超脱飞升了。
莫余卿咬牙:“礼节什么礼节!我身上没力气,苏戚,叫你弯个腰,你不愿意么?能断手?会砍头?”
苏戚叹口气:“莫要为难我。翁主出来,身边没有婢女仆役么?我去叫他们过来。”
“没有!不用叫!”
莫余卿瞪着她,须臾,自己慢慢挪着脚,把鞋套好了。
“我是自己出来的,没让人跟着。”莫余卿解释道,“本来想偷偷去皇后娘娘那里,给她看我今日穿的衣裳……”
她下意识看了北面一眼,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她昨天跟我聊了好多话,笑我不懂梳妆打扮,说想看看我穿裙戴钗的模样。我便特意准备一番,打算闹她去……”
因为不想被其他人撞见,问东问西,所以她绕了路,专门挑拣午后没人的时间,去见卞皇后。
“走到这附近,刚好有几个太学学生经过。”莫余卿咳嗽了下,语气不大自然,“我曾经和他们发生点儿冲突,不想再让他们看见我这番模样。”
未央翁主大闹讲堂的事,苏戚已有耳闻。
“所以我上树,打算躲避片刻。没想到……”
没想到下不来了?
苏戚自动补足这句话。
爬树这事儿,能上不能下,属实很正常。
不过……
细细想来,似乎又有些蹊跷。
按照未央翁主的性子,就算下不来树,也不该如此失态。
苏戚默不作声观察着莫余卿,心里快速思量着。
似乎有些细节,被她忽略了。
“翁主?”苏戚试探着问,“莫非刚才遇到了什么事?”
莫余卿瞳孔剧烈收缩了下,继而恢复平常:“没,没什么事。你走吧,我,我也该走了。”
说罢,她迈开步伐,朝园林拱门而去。
苏戚好意提醒:“翁主不去见皇后娘娘了么?她休憩的行宫,应当在北边。”
北边?
电光火石间,苏戚想起来,莫余卿在树上时,一直遥望着北边的宫室。下来以后,也不自觉往那边看。
“……不去了。”莫余卿气息不甚平稳,“闹她也没意思,我想回去睡觉。”
苏戚点头,客气道:“我送翁主。”
“不用。”
莫余卿语气强硬地打断她,匆匆忙忙地走了。
苏戚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头望向远处宫殿檐角。
那里是后宫嫔妃居住的宫室。莫余卿她……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
莫余卿无法回答。
她步伐飞快,仿佛要逃离这广袤的上林苑。
太阳普照大地,而她的身体,只剩一片冰凉。
苏戚不知道,爬上高处,能窥见皇后所休憩的寝殿。
为了躲避烦人还吵闹的学子,莫余卿坐在灼灼桃花间,朝寝殿方向看。
这一看,就出事了。
她眼睛好得很。所以当丰南王从寝殿走出来时,她一眼就认出了身份。
即便,他穿着宫侍的衣服。
丰南王没有立即离开。他站在殿门外,言笑晏晏不知说着什么,然后抬起手来,捏住了门里伸出的柔荑,低头亲吻对方的指尖。
日光太刺眼了。
莫余卿无法不注意到,那只手上,戴着鲜红艳丽的玉扳指。
而昨天,卞皇后亲切地揉捏她的掌心,说体己话时,左手食指也有同样的扳指。
这便是事实。
丑陋而又无法诉诸于人的事实。
她的父王,和皇后卞晴生,偷情了。
从何时开始的?
这次进京?还是上次?又或者……许多年以前,他们就搅在了一起?
莫余卿无从知晓。
她走在大太阳底下,眼中所见景象,都蒙上了阴暗冰冷的灰色。
苏戚在上林苑又耗了一日。第三天,她实在觉得无趣,提前打好招呼,回到苏府。
晚间,薛景寒假托政务繁忙,也回去了。
两人相会在薛宅后院,苏戚抱着黑猫撸肚子,一边问薛景寒:“这两日,上林苑可曾发生什么事情?”
薛景寒回答:“未见异常。”
“后宫嫔妃呢?皇后那边也没事吗?”苏戚依旧有些放不下,她将莫余卿的反常表现描述一番,然后说:“未央翁主不对劲,肯定看见了什么。”
薛景寒略一思忖:“知道了,我会派人打探清楚。”
“嗯。”苏戚坐在台阶上,手掌摩挲着柔软的猫肚子,“能让她作出那种反应,想必不是什么小事。或许跟皇后有关。”
薛景寒揉揉她脑袋,勾唇道:“谢苏公子提醒。”
苏戚:“客气客气。”
天色渐渐暗了。因为苏宏州还在上林苑,丞相思索再三,最终采取迂回的话术,成功挽留苏戚在薛宅过夜。
杀戈很会察言观色,提前把断荆拎出了院门。
春宵帐暖。
受完折腾的苏戚抱着枕头,迷迷糊糊睡了半夜。及至早晨,被薛景寒叫醒,用亲吻的方式。
清冷自持的薛丞相,自从食髓知味,就变得格外缠绵温柔起来。
苏戚被他闹得烦,身上又乏,干脆将脸埋进枕头里:“你忙去吧,我再睡会儿……”
也不知薛景寒又说了什么,床前渐渐安静下来。
苏戚再醒来时,屋里已经没人。
她慢吞吞爬起来穿衣绾发,看见桌上放着早点,用盖子紧紧扣着,粥碗下面还有个陶瓷小火炉。
想必是怕饭食变凉。
苏戚独自坐在桌前,吃了早饭。然后出门回家,吩咐雪晴把药端来。
没多久,一碗褐色药汤摆在了苏戚面前。
苏戚眼睛眨也不眨,仰脖将药喝完,用手帕擦了擦嘴。
避子汤。
自从和薛景寒有了进一步接触,她就暗地里准备好了药材,按分量装好,交给雪晴定期煎煮。
她哄骗雪晴说,这是滋养气血的补药。
雪晴不懂医术,又因为苏戚嘱咐,不能把活儿推托给别人,他便当成一份重任,干得相当认真。
少爷是该好好补补。
他想,要补得魁梧一些,阳刚一些,才更容易招人喜欢嘛。
每次面对雪晴殷切而单纯的目光,苏戚总觉得良心隐隐作痛。
对不起,你家少爷永远无法变得阳刚了。
喝避子汤的事,她没跟薛景寒说。
薛景寒如今的处境,不适合成家育子。如果她怀了孩子,百害而无一利。另外,两人虽然经常相处,同床过夜次数寥寥,薛丞相分外克制自己,显然也心怀顾忌。
情浓之时,苏戚总能窥见他的挣扎与愧疚。
戚戚,对不住。
他说,我自私,妄为,狭隘,多疑,表里不一。
丑陋如斯,又得寸进尺。
苏戚笑他,薛相颇有自知之明啊。
不过……
她抱住他,喃喃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身上一大堆毛病。你我就这样凑合着过吧。
苏戚知道,如果自己真有了喜事,薛景寒一定会不惜代价,想方设法保护她。
但她不能成为他的软肋。
反正朝堂的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至于太仆,向来不掺和这些,苏戚情愿他独善其身。
毕竟苏戚不是苏宏州的亲生女儿,没有资格撺掇他搅这滩混水。
为了薛景寒,也为了苏家,苏戚暂时还得做个纨绔。
如此,更安全,也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