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皇后被软禁了整整一个月。
起初,她慌乱恐惧,难以安眠。后来却渐渐平静下来,每天照常梳洗打扮,在宫殿里逗鸟喂鱼,品读经书。
丰南王的沉香手串被人找到时,她没有辩解什么,挺直了脊背站着,任凭宫侍带走奸情的证据。
没人窥得见她浓重妆容下的真正脸色。
晚间,她坐在镜子前,一下一下地梳着绸缎般的长发,注视着美丽但不再年轻的自己。
最好的年华,已经蹉跎。
她生来就是个装饰品,是看似尊贵但毫无自由的富贵花。
按照父亲母亲的要求,近乎完美地长大。然后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与沈舒阳相识,成为他的皇妃,成全父亲的野心。
五皇子沈舒阳,性平庸,易嫉妒。说实话,卞晴生并不喜欢他,甚至有些瞧不上。尤其沈舒阳总爱跟着沈庆安和季珺,被那两个风姿卓绝的人物比得黯淡无光。
有些人天生耀眼,能与日月争辉。
而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诠释“云泥之别”的含义。
好在沈舒阳待她不错,婚后相敬如宾。彼时她貌美矜贵,他也算英俊儿郎,羡煞京中无数千金。
而那时的莫望,有一副惑人的好皮囊,笑容灼灼,桃花眼常含情意,勾得人魂魄乱颤。人们说,莫望看中谁,不需要主动邀请,只要他站在那里,对着人笑一笑,事情就成了。
许多痴情女子,甘愿向他投怀送抱。
莫望的风流,卞晴生自然有所耳闻。他来京小住时,两人也曾打过照面,没说几句话。只在无意中,不小心听到了他对自己的评价。
——卞家女?人如芙蓉,秀外慧中,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莫望没有明说。
但卞晴生心里明镜儿似的。
可惜,当然可惜啊。她嫁给了沈舒阳,成为卞氏与皇族联姻的工具,父亲卞文修押注的棋子,以及沈舒阳争夺皇位的助力。
这场亲事,谁都满意,却没人问问,她愿不愿意。
卞家的孩子,哪里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婚后的她,依旧恪守本分,行事绝不让人挑出毛病。唯独在喝酒上,莫名不想委屈自己。
因为一杯不愿喝的酒,沈舒阳对她发脾气。
事后,她在屋内,抱着半坛烈酒,喝得肠胃烧灼,恶心欲呕,脑袋痛到濒临崩溃。
昏昏沉沉间,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干燥滚烫,没有任何眼泪。
即便想要发泄,想要失态,她也摆脱不了长期约束自己的本能。
名门闺秀,循规蹈矩。
从父从夫,行止有度。
卞晴生突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
她很想,很想撕碎一切,去做个荡妇,做个恶人,做些打破礼法规矩的荒唐事。
这样的念头,在沈舒阳登基之后,愈发强烈。
因此,丰南王莫望再出现时,她意动了。
说不清是谁先勾搭的谁。
总之一切顺利得很,她与莫望有了肌肤之亲。那些日子里,她抱着气息陌生的男人,吐露真真假假的情话,扮演着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莫望觊觎皇位,而她,不吝于给予他希望。
若是莫望能成事,她心里自然高兴。毁掉父亲的心血,谋害沈舒阳,便是她最大的反抗和报复。
若是莫望无法篡位,她也会审时度势,在合适的时机,永远封住莫望的口。
可谁能料想到,事情中途发生变故?
被软禁的日子里,卞晴生想了很多。她反省自己的轻率,继而嘲笑自己的愚蠢,又在心底存着一分希望。
沈舒阳还需要卞氏的支持。他不会对她下重手。
况且,她有文嘉啊。
她的孩子,是大衍皇宫里极尊贵的小皇子。沈舒阳子嗣单薄,沈明瑜不足为惧,再过几年,皇位迟早要交到文嘉手里。
哪怕为着文嘉,沈舒阳现在也不能对她怎样。
当务之急,是接回文嘉,再祈求沈舒阳的原谅。说些恳切哀戚的话语,把罪责都推到丰南王身上,平息帝王的怒火。
卞晴生反复打算着,然而她差遣出去的宫女太监,都无法接触芳菲殿里的小皇子。
不仅如此,外头究竟发生何事,她也打听不到。
陈美人私情暴露,沈舒阳滴血认亲,这些消息被压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
后宫人心惶惶,没几个知情人。连手眼通天的卞文修,都不清楚内里纠葛。
卞皇后被软禁的第三十天,小皇子沈文嘉突发疾病,夭折了。
帝王勃然大怒,命芳菲殿所有宫侍陪葬。
当天,禁令解除,卞皇后出了寝宫,被文嘉死亡的噩耗打击得头晕目眩。
她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孩子。
裹在襁褓里,皮肤青黑,七窍流血的孩子。
皇后想要再抱一抱,但宫侍强行抢走了文嘉,说要尽早安葬,请娘娘勿要伤心。
她反应过来,跌跌撞撞闯进舒阳宫,对着沈舒阳嘶喊。
虎毒尚不食子!
虎毒尚不食子啊——
沈舒阳揽着左右两位虞婕妤,看她的眼神,像看什么疯子。
“虎毒……尚不食子?”
他轻轻笑起来,脸上尽是薄凉。
“皇后想是悲伤过度,开始说胡话了。”
沈文嘉并非他的血脉,他要真给丰南王养儿子,才是天大的笑话。
簇拥在沈舒阳身边的孪生姊妹花,娇憨而无辜地开口:“皇后姐姐莫要伤心呀,小殿下体弱夭折,谁也没办法……”
“地上凉,仔细病气入体。姐姐要是难过,让我们陪您说说话。”
卞晴生五内俱焚,虞婕妤的话语穿进耳朵,仿佛尖锐淬毒的银针。她抬头望着沉醉温柔乡的帝王,双眼通红,几乎无法抑制强力的恨意。
可沈舒阳已经不耐烦,命人拖她出去,搂着姊妹花入帐,享受被翻红浪。
他可以在舒阳宫尽情欢乐。
姚承海送来的姊妹花,貌美多情,而且无法生育。纯粹是讨好他的玩物,永远不会给他生事,也没有背叛他的心思。
在人心诡谲的后宫里,虞婕妤的存在,无疑是纾解的良药。
当晚,得知沈文嘉死亡,在家下棋的卞文修猛地喷了一口血。
这些天他旁敲侧击,派人打问后宫情况,始终不知发生何事。沈舒阳对他防备过甚,他见不着皇后,就算心里不安,也无计可施。
卞文修隐隐约约感觉到,很多事情都在脱离控制。
丞相瞅准机会,天天给他找麻烦,一个不注意,就可能被撕咬大块血肉。他应付着薛景寒,一时分身乏术。
直至沈文嘉死讯传来,卞文修惊觉事情不对。
他匆匆赶往皇宫,这次没被阻拦,顺利见到了皇后。
女儿哀哀戚戚,控诉沈舒阳谋害幼子。他皱着眉头听了半晌,才明白卞晴生跟莫望偷情,沈舒阳定是对文嘉的身份起了疑心,干脆把人弄死了。
卞文修动用眼线,又跟东苹套了半天话。掖庭署靠不住,自从上次沈明瑜中毒,沈舒阳把掖庭署的官员换了一遍,太尉党羽尽数被拔除,掖庭令也撤职留置查看了。
查访许久,卞文修终于明白了事件始末。
他顾不得失魂落魄的皇后,一路返回卞家主宅,召集僚属议事。时间紧迫,他得尽快自查,将所有与丰南王有关的书信旧事毁尸灭迹。
即便他和丰南王并不亲近,也得完全撇清关系。
否则,在多疑的帝王面前,任何一点来往的踪迹,都有可能被人利用,成为栽赃陷害的大杀器。
比起压抑的皇宫,紧张的卞家,薛宅委实太平。
薛景寒学了新菜式,做好晚饭,唤苏戚落座。两人边吃边聊,难免提起沈文嘉夭折之事。
“真是沈舒阳下的手?”苏戚有点儿不敢置信,“他笃定小皇子不是亲生的?”
薛景寒给她夹了一块莲藕:“滴血认亲后,大约信了七八分。”
七八分,足矣。
“前两日,沈舒阳召来太常,占卜鬼神之事。”
询问皇子命数,与帝位继承的征兆。
占卜的结果,隐约喻指沈明瑜有气运,而沈文嘉,身携不祥之兆。
太常的卜辞晦涩难懂,玄乎得很,但沈舒阳硬是把这些话套在了预想的心事上,觉得沈文嘉果然并非亲生子,丰南王要反。
回去他就把沈文嘉弄死了。
总归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幼儿,死便死了,以后再生。
就算生不出来,还有沈明瑜呢。
沈舒阳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他未曾衰老,只要皇位稳当,还能坐很多年。把丰南王除掉,再削了卞氏,扶植新派系,与丞相抗衡。此后,朝廷依旧是他的朝廷,大衍依旧是他的大衍。
薛景寒简略讲完沈舒阳的打算,面上流露出浅淡的嘲讽。
“不提他了。你好好吃饭,待会儿看看踏雪。”
苏戚问:“踏雪怎么了?”
说起来,似乎几天没见着这小肥猫了。
薛景寒蹙眉,隐晦地解释道:“踏雪它……到了繁衍的年纪。”
简而言之,发情了。
在家叫个不停,一错眼,就翻墙跑到外面,寻觅小母猫。
猫儿天性如此,薛景寒以前并不关心。如今因为苏戚,他难免在意踏雪的情况,担忧这小崽子出去乱来,染病受伤,或者走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