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夏卜算大衍,并非出于对苏戚的好奇或关心。
他从苏戚的描述里,预见了数百年后的中原大国,以及栾陵灭亡的事实。
这并不难判断。
魏明孜孜矻矻,呕心沥血铺就的大道,栾陵才刚刚走到一半。若能顺利发展下去,不可能查无此国。
苏戚不是什么目不识丁的贫民,高门子嗣通古晓今却不知道何谓栾陵,这已经在印证巫夏的猜测。
栾陵势必会因天灾而覆灭。
魏明曾展望的盛世宏图,永远不会到来。
可是巫夏依旧想要寻求一线生机。他需要知道栾陵更清晰的命数,所以才将苏戚带来,借由卜算大衍国运窥探更多的天机。
他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栾陵的讯息。
只做了个诡谲晦涩的梦。
清醒后,巫夏心脏跳得厉害,一阵又一阵地喘不过气。
他跪倒在地,冷汗顺着苍白的额头往下滴,发青的嘴唇颤抖着,呼出破碎的气息。苏戚随即踏出法阵,搀扶他起来,问道:「大人不舒服?要寻医官么?」
巫夏没有看她,所以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只将发抖的手搭在她小臂上,步履虚浮地回到祭神塔。
塔内自有休憩的地方。苏戚安顿巫夏睡下,见他始终睁着眼不吱声,心里难免好奇。
但现在也不适合问。她端来柘浆,喂巫夏喝下,又将油灯放到远处,避免晃了大宗伯的眼睛。
做完这些得心应手的琐事后,她便寻了个角落,坐着看书了。
巫夏身体不大好。时常闹个病,发个热。不舒服的时候,苏戚就得在旁边侍候着,听他的吩咐。病中的巫夏很折腾人,一会儿要水,一会儿要吹风,没多久又要看个什么书,总之苏戚别想歇着。
然而今天他没作妖。
挺安静地躺着,双臂搭在棉被外面,苍白修长的手指反复描画着什么。
过了半刻,他说。
“我见到一个人。一个……与我相似之人。”
苏戚放下书册,端着油灯走到床前看他。
想要对话的时候,必须得面对面,交流起来很不方便。哪怕随口应答几句,也得如此。
「相似之人?」
她没怎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大宗伯想要倾诉,她当个有反应的听声筒就行了。
下一刻,疲惫但清晰的话语打破了她的漫不经心。
“很相似,宛如双生。”巫夏竭力回忆着模糊的影像,“比我壮些,黑发,约莫是黑眼。看不太清,因为在下雨……”
他挪动视线,对上苏戚隐隐颤抖的瞳孔。
“你知道这么个人么?”
苏戚没有回答。
她不清楚巫夏嘴里的人是不是薛景寒,可直觉告诉她,只能是薛景寒。
世上还会有别的人,符合这般描述么?
巫夏紧盯着她的表情,半晌恍然道:“原来你认识他啊。”
苏戚掐了下手心,问:「大人何出此言?」
巫夏没有直接回答。他似是自言自语:“难怪你有时看我的眼神很恶心。”
瞧瞧,身体不舒服还改不了嘴毒的毛病。
巫夏咳嗽几声,要苏戚倒柘浆来。苏戚给他端到床前,又搀扶他坐起。虚弱的大宗伯勉强抿了几口甜丝丝的液体,润了润烧灼的喉咙,随口问道:“他是你的谁?”
苏戚回答:「成亲不久的夫婿。」
大宗伯一口柘浆卡在喉头,捂着嘴咳个不停,眼角都憋红了。苏戚要给他拍背,被用力推开。
“离我远点。”
他声音嘶哑,“我现在觉得恶心。”
苏戚设身处地思考了下巫夏的脑回路,很体贴地安慰他:「大人莫在意,我不会混淆您与他,亦不可能移情到大人身上。芸芸众生难免有容颜相似者,巧合而已。」
虽然薛景寒这种长相,几百年也不可能轻易跟人撞脸。
巫夏瞪她,将手中杯盏掷在地上,“出去。”
苏戚认真说道:「你们其实差得很多,真的。」
巫夏:“滚。”
苏戚闭嘴,收拾了地上的杯盏,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巫夏掀开被角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去墙边架子上翻书。身体里压着股火,致使他翻找东西时动作粗鲁许多。
败兴!
他咬紧牙关。
该卜算的是栾陵国运,结果损耗精力折腾半宿,只做了个让人极不舒服的荒唐梦。
这也就罢了,偏偏梦里的男人和自己长着同样的脸。
苏戚根本不懂。说什么巧合,简直愚蠢至极……
巫夏不由捏紧书脊,低低骂了句脏话。
世间哪来这许多巧合。无血缘者容貌肖似,势必有什么因缘纠葛。又或者……
“命数相合,天定之躯……”
他喃喃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言语,冰冷的眼眸蕴藏晦暗的光。
……
苏戚很快发现,巫夏待自己的态度又不一样了。
先前疏离中带着温和,如今活像审犯人的狱官。
“你的夫婿,姓甚名谁?”
“年纪几何,官阶几品?”
“性情,喜恶,功绩……”
“是否犯过罪行?”
连珠炮的问话,咄咄逼人地砸下来。
苏戚不晓得这人又犯了什么毛病,她不想透露薛景寒的私密情况,然而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避免刑罚折磨,问啥都得交待。
不交待?
巫夏能立马把她弄囚室里去。
当然苏戚有意识地遮掩了许多讯息,只挑拣世人皆知的东西来讲。比如薛景寒位列三公,权倾朝野,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多年蛰伏终于为家报仇,让季远侯府沉冤得雪。再比如薛景寒多年孑然一身,大衍新帝登基后,与她共结连理。
不管她说什么,巫夏都听得很仔细。末了,跟苏戚要薛景寒的生辰八字。
苏戚心生警惕:「大人要做什么?」
巫夏不答。
苏戚不肯给。她当然记得生辰八字,因为薛景寒特别喜欢把成婚的细节拿出来重温,说纳吉之礼特别圆满,俩人算出来是天作之合。
她不清楚巫夏的意图,怎么可能轻易交代。
巫夏撬不开她的嘴,便把人关进了囚室。
风水轮流转,这次苏戚自个儿被绑在了高台上。巫夏也不用刑,就派人往她面前送香喷喷的热饭羹汤。
你说吃不吃。
吃的话,就得面临生理困境,像畜生一般排泄。
不吃,只能饿着。
苏戚梗着股劲儿,像当初的巫夏一样,滴米不进。可惜她身体余毒未清,脾胃根本遭受不住这等折磨,第二天就痛到大汗淋漓。
巫夏施施然来到她面前,等着她开口。
「你先告诉我,为何需要他的生辰八字。」苏戚呼吸不畅,反反复复地做口型。「你说了,我才知道要不要坦白。」
巫夏不语。
这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端看谁更沉不住气。
苏戚熬了三天,最后奄奄一息。没有进食的胃袋,像装了沉重的铁块,不断向下坠着;被锁链绑缚的四肢,却轻得仿佛能飘起来。
她呕吐,只吐得出稀稀拉拉的酸水。
她说话,嘴唇嗫嚅着仅能发出气音。
巫夏凑近去看,辨认出她的唇语。
——日,你,大,爷。
巫夏冷笑一声,抓着苏戚的发根向后拽。
“我没有大爷。”他说,“自打我生下来,就被选为巫溪的弟子,摒弃尘缘改姓入宗庙。”
苏戚气得要命,谁他妈管你有没有大爷。她是病糊涂了,抑制不住本性,所以骂人。结果被骂的人根本不觉得恼怒羞辱,甚至还鼓励她多骂几句,没力气了早点服软。
苏戚:人干事?
她其实闹不明白,巫夏如果要套话,尽可以编造谎言,用那些个鬼神占卜之说,骗她交代一切。可这个人性子拧得很,非要硬碰硬,一点儿迂回战术都没有。
第四天,苏戚招了。
人的求生欲总会被无限制地激发出来,让身体违背不够坚韧的意志。
巫夏心情不错,用平淡的语气提醒她:“如果你随便糊弄我,就永远别想从这里离开。”
苏戚不想搭理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什么好说的。
回到倦水居后,山奴哭丧着脸照顾她,给她端饭端水,还想帮忙洗漱沐浴。苏戚把人撵了出去,自个儿洗澡,险些脱力淹死在桶里。
温泉她是没资格用的,巫夏不允许。
这位大宗伯拿走了薛景寒的生辰八字,究竟要鼓捣什么,她一点儿都不知情。自然,她也不知道,自从祭坛梦见薛景寒之后,巫夏时常会做梦。
梦里只有凌乱的片段,一晃即逝的,模糊晦涩的。
他看见薛景寒独自行走在昏暗雨夜,也看见苏戚坠落深湖,水面晃过扭曲熟悉的脸。
许多画面会重复出现,影像交叠,声音混乱。
终于有一日,他辨清了水面上方的脸。
那是……
与魏佚轮廓相似的男子。
巫夏心有疑虑,抽空便去见魏佚。敬王窝在椅子里,手里翻着几页羊皮纸,不知在想什么,嘴边挂着笑。
是那种黏糊糊的,恶心巴拉的笑容。
巫夏不免蹙起眉头。
如今魏佚年纪大了,早些年的时候,五官长得不错,尚且算个英俊男儿。后来一日不如一日,如果不是梦中见到眉眼神韵相似之人,巫夏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人曾经的容颜。
“你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