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行装,持剑藏刀,穿最朴素的衣衫,于夜月未落之时出发。
苏戚没有惊动任何人,只给苏宏州书桌上留了纸条。
像她做过的许多决定一样,一旦心里有了主意,就不会再拖延。事无大小,但凭喜欢。
临走时,苏戚牵了苏府最好的马。夜里出城,门卒也没有过多阻拦,只当这小纨绔又要干点儿不太正经的事。见她身影越来越远,有个年纪轻的门卒站在城墙上喊:“别玩太久啊,太仆若是等急了找我们麻烦,苏公子可得请客吃酒!”
苏戚不答,扬鞭策马,将呼喊声甩在身后。
从京城到鄄北,路程四千五百余里。
她日夜兼程,几乎不眠不休赶路。经过驿站时,为了通行方便,甚至没有遮掩身份。
驿站官吏初次见到苏戚,难免惊讶好奇,常常发问:“公子去往何方?”
苏戚直言:“鄄北。”
她没有撒谎的必要。
沈舒阳限制穆念青的自由,可没说过,苏戚不能亲自去鄄北地界。
“路途遥远,苏公子不如雇些侍从?”他们劝道,“万一有个闪失,我等无法对太仆大人交代。”
其实苏戚如何,和这些驿站没多大关系。
攀交情罢了。
苏戚摇头,笑着道谢。她在驿站装满水囊,简单用饭,便继续出发,赶往下一个关口。
有时实在体力不支,她就停在路边休息片刻。醒来看看天色,数着日子,再度启程。
行至鄄北,已经换了四匹马。常握缰绳的手心,磨出厚厚的茧子。
循着舆图上勾画的路线,苏戚骑着马,登上陡峭漫长的山坡,在悬崖前停步。此时明月高悬当空,无需点火,她依旧能看清眼前风景。
一座山,仿佛被生生劈断,变成两道高崖。其间峡谷幽深延绵,谷底草木渺小不可辨。
而悬崖对面,钉着一面大衍的旗帜。寒风猎猎,撕扯着旗面扭曲的字迹。
穆念青曾在信中说过,崖后便是驻地,平时他想吹风,就爬上来躺着看星星和月亮。
苏戚望着旗帜,高声喊道。
“穆念青——”
她一出声,峡谷间响起层层叠叠的回音。
“穆念青——”
声音渐渐远去,接着又被新的呼喊所掩盖。
“穆念青——”
“穆念青——”
不知叫了多久,对面山崖上,有人拎着长戟,踽踽而来。
他身着重甲,肩宽腿长,似乎比以前高了,也壮了。少年时的青涩模样已经褪去,整张脸轮廓更加深邃。
苏戚无法看得更仔细,只觉穆念青身上挟裹着浓烈得化不开的狠劲与杀意。像一匹准备攻击的狼,随时能从猎物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可下一秒,穆念青笑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盛着明亮的月光。宛如昔日少年,骑在墙头冲着她笑。天地之间,便只剩下这一个耀眼灿烂的存在。
“苏小戚,你为何要来?”
穆念青问。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苏戚指了指天上的圆月,笑道,“穆郎,我来与你过节。”
她终于赶上了。
在这一天,这一夜。
苏戚解下腰间酒囊,举在空中,遥遥对着穆念青敬酒。
“一祝年年相聚,事事团圆。”
“二祝健康顺遂,前程坦荡。”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仰脖灌了三大口,将剩下的酒液尽数倾倒在悬崖边上。
“穆郎,”苏戚提高了音调,笑着唤他,“如此佳节,不若与我同醉?”
她喝的是烈酒,冰冷液体穿肠过肚,如同刀刃割喉。辛辣的气味刺激着鼻腔眼球,淡淡的水雾涌上来,蒙住视线。
在寒风中,穆念青望着她,也大笑出声。
“苏戚,与你同醉!”
山河共色,月凉如水。
昔日少年,风采依旧。
苏戚挥手作别,策马下山,再也没有回头。穆念青在崖边站立着,直至那个单薄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才回转身体,拖着沉重的长戟迈开步伐。
一步,两步,五步。
陡峭的山路上,逐渐可见残破倾倒的兵器。被烧毁的旗帜随意躺在地上,污黑的血渍浸染着破碎的“衍”字。
两道悬崖,一面生,一面死。
苏戚爬上长满杂草的山坡时,绝不会知道,对面刚刚经历一场侵袭。军营被破,剩余的士兵退到山上,拖着伤痛的躯壳,等待白昼的到来。
穆念青走到士兵中间,在空旷位置站定了,将长戟深深插入地面。
“把你们的武器拿起来。”他嗓音低沉,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量。“收拾好自己,再过一刻,我们出发。”
去哪儿?
疲惫的士兵们拿疑惑的目光望着他。
“绕道,抄那帮孙子的窝。”穆念青冷笑,神情张狂肆意,“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追悔莫及。”
大半个月后,加急的战报送进皇宫。与此同时送到的,是苏戚即将归京的消息。
沈舒阳懒洋洋躺在软榻上,读战报上的文字。卞皇后坐在他身边,仔细剥着石榴,白皙而纤细的手指衬着深红果实,自有一番动人景致。
但沈舒阳并未注意皇后。他的目光落在战报上,漫不经心念道:“鄄北驻地遇袭,穆念青率三百残部,绕近道袭击匈奴营地,夺得机密文书……这小子挺不错啊。东苹,你说朕该奖赏他什么呢?”
侍立在旁的总管太监躬身答道:“守卫大衍疆土,是将士之责。”
“你倒把朕想得吝啬了,该奖就奖,朕岂会特意苛刻穆家郎?”沈舒阳随手扔了战报,揉着脖颈坐起身来,“交给治粟内史办吧,告诉他,多送些粮草物资,再拨一千兵卒。”
卞皇后用手心托着鲜红籽粒,柔声唤道:“陛下,尝尝这个。”
沈舒阳没碰,看着她笑了笑:“皇后有孕在身,不必照顾我。此物养胎甚好,且多吃些,免得害喜难受。”
卞皇后微笑应诺,借着品尝石榴籽的动作,掩饰唇角僵硬的反应。
她能借着腹中胎儿,分得帝王更多的陪伴。但论说宠爱程度,她依旧不及两位虞婕妤。
“苏戚也快回来了?”沈舒阳问东苹。
“是,再过四日便可归京。”总管太监解释道,“苏家子挂念故友,快马加鞭赶至鄄北,只与穆念青隔山一见,便原路返回。未至军营,亦无私下接触。”
“不远千里跑过去,就为了给穆家郎过节。倒是符合他的性子,任性妄为,多情多义。”沈舒阳眼前闪过苏戚面容,笑道,“听说他追着廷尉去江泰郡时,也不顾性命上山救人,还挥霍重金救治水患。真真有意思,难怪许多人牵挂苏戚,渴求与其春风一度。”
这话说到最后,就有些轻慢狎昵了。
东苹维持着平静神色,不发一言。卞皇后却没忍住,拽了拽沈舒阳的袖子,嗔怪道:“陛下……”
“怎么了?”沈舒阳挑眉,回头看皇后。他的眼睛依旧掺着笑,但皇后不禁缩起指尖,朱唇开合:“臣妾身子乏了,先回去休息。”
沈舒阳没挽留,只点了点头。
“等苏戚回来,传他进宫陪朕说说话。”他吩咐东苹,“这宫里日子乏味得很,最近过得属实无趣,听他讲讲水匪和鄄北的故事,也能解解闷。”
策马走在路上的苏戚,尚且不知道,自己有了新任务。
回程不需要赶时间,她便放慢了速度,走一段歇一段。路上运气挺好,没遇到什么冲突意外。
其实想想,这次出行,一直很顺利。
连当初喝了酒,告别穆念青,晕乎乎下山的时候,竟然也安全无虞,没从马背上摔下来。酒醉的她抱着马脖子昏睡半夜,睁开眼还好好的,被马儿驮着向前走。
苏戚非常感动,决定把这匹通人性的好马带回家,好好养着。
两天后,在距离京城四百里开外的地方,苏戚被迎面而来的车马拦住了。
队伍没有徽记,她认不出对方的来头。只能暗自提高警惕,将长剑横在马背上。
哪知开路的马匹纷纷让开,露出队伍中间的车辇。一只优美如玉器雕琢的手,掀开竹帘。
薛景寒清冷淡漠的面容,便展现在苏戚眼前。
“苏戚。”他叫道,“上来。”
苏戚条件反射性地脊背发毛,特别想扭头逃跑。
但她仔细一想,也没做啥心虚的事,跑什么跑。于是定下心神,下马登车,坐在薛景寒对面。竹帘再次落下,车辇开始行驶。
“你来接我的?”苏戚好奇发问,“怎么知道我走到这里?”
薛景寒看了她一眼。
堆积着霜雪的眼眸,没有任何温度。
“你应该先问,月前不告而别,远赴鄄北,薛相心情如何。”他语气寒凉,刻意且疏离。“写封信不花多少功夫,耽误不了你和穆念青见面。”
明明空气挺好,苏戚却似乎嗅到了隐隐约约的酸味儿。
“当时赶时间嘛,鄄北那么远,我怕错过中秋。而且夜里出行,也不容易被我爹察觉。”她握住薛景寒的双手,笑着哄他,“大人别生气,下次我不这样了。”
薛景寒想说,你哪次承诺算数。
但他感觉到苏戚手心粗糙的厚茧,即将出口的讥讽瞬间消于无形。
苏小公子很累。连日赶路,衣衫蒙着尘土,皮肤也多了许多细碎的伤口。往常丰润带笑的嘴唇,因缺水而泛起死皮,隐约可见裂开的血道子。
看着这样的苏戚,薛景寒的心,悄无声息地蜷缩起来,碰一碰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