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断不能把真实想法说出来。
她迅速回答:“我在想,平日总见你看书下棋,也不怎么锻炼体魄,为何瞧着却不文弱?”
“我自然也练剑的,只是不比你玩的那些,强身健体而已。”薛景寒观察苏戚神色,试探着问道,“苏戚,你不喜欢么?”
“啊?”
“世人偏爱男子文弱,赞儒雅之风。”薛景寒解释,“我少时常做苦力活,最怕生病,病了,难以重金买药。后来考取功名,不必操劳衣食住行,但依旧不愿怠慢,以免伤病入体。”
薛相出身寒门,以布衣之身,一路走到高位,在权贵众多的庙堂硬生生站稳了脚跟。
此事天下皆知。
苏戚不清楚薛景寒的过往,只能从他寥寥数语中,想象曾经历过的贫寒苦楚。
“那你还替沈舒阳挡剑。”她皱眉,不太高兴地嘀咕,“差点儿被捅个穿,血糊一胳膊,还只顾着关心小殿下。”
“总归是个机会。能博取天子更多的信任,利益权衡罢了。我有分寸,不会让自己真遇到危险。明瑜是我的学生,打小就跟着我念书,他处境艰难,当时那种情况,做先生的怎能冷眼旁观。”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在情感上,苏戚还是有点儿介怀:“他似乎跟你很亲密。”
“宫中不比寻常人家,生身父母待他冷淡,能亲近的只剩下我。为师为长,时间久了,难免生出孺慕之情。”薛景寒顿了顿,声音含着笑意,“苏戚,你很介意么?”
他预料苏戚不会承认,却没想到对方点了点头,认真答道:“我介意。”
薛景寒微怔。
苏戚望着他,黑漆漆的凤眸像一汪深潭。
“我知道这样显得度量狭窄。不过,还是想要个只有我能叫的称呼。”她说,“大抵人都是贪心的,一开始怎样都满足,后来就欲壑难填。”
薛景寒喉结滚动,他握住苏戚的手指,轻笑道:“苏戚,这不叫欲壑难填。”
这只是意味着,你在乎我。
“唤我阿暖,如何?”薛景寒亲了亲苏戚皱起的眉心,说话的语气仿佛哄劝闹脾气的猫儿。“阿暖是我的乳名,这世上现如今已经没人这么叫了。”
苏戚感受着眉间凉软的轻触,视线垂落处,恰巧能看见薛景寒线条优美的脖颈与锁骨。薄衫半褪的身躯贴近来,携带着强烈的男性气息,把她的判断力干扰得乱七八糟。
苏戚张口:“阿暖……”
薛景寒嗯了一声,喟叹般说道:“苏戚,你再唤唤我。”
“阿暖。”
薄凉的嘴唇,落在了苏戚的鼻梁。接着是眼睫,脸颊。
苏戚喉咙发干。
“阿暖……”
薛景寒拉着苏戚的手,将有些发颤的指尖按在自己心口上,轻声呢喃:“苏戚,我很欢喜。”
强而有力的搏动,顺着指尖传达过来。怦,怦怦。比平常稍高些的体温,如同一簇蓬发的焰火,缠绕上苏戚的手指。
“这是你的。”薛景寒望着她,眼底聚着粼粼春水。清浅的笑融化了脸上的薄冰,一时间颠倒众生。“这颗心,你欢喜,它也欢喜。你忧愁,它便如坠冰窟。”
他用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讲述着缠绵的情话。
他衣衫半解,如谪仙堕魔,又似初尝人事的尊者,要与她修欢喜佛。
“我的心,骨血,皮肉……”
薛景寒牵引着苏戚的手指,缓缓滑下。
“肺腑,呼吸,声音……”
“……都是你的。”
缱绻的话语,一声声撩拨着苏戚的理智。她紧绷着呼吸,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要矜持,要循序渐进。
好不容易稳住了,却又听见薛景寒低笑,用最蛊惑人心的嗓音说道。
“苏戚,你的手好烫。”
操。
苏戚想,她不做人了。
“阿暖。”苏戚开口,“我……”
窗外突然传来断荆的声音,硬生生打断了她的话。
“大人,江泰郡来信。”
简简单单几个字,将满室暧昧驱散得一干二净。
薛景寒身上的气息变了。
苏戚清楚见到,薄冰般的情绪再次覆盖了他的脸庞。方才的温存多情,似乎从未存在过。
“知道了,我马上来。”
他拨弄苏戚有些散乱的鬓发,低声说:“你先在这里等等我。”
既然有事,苏戚不欲纠缠,看着他穿衣离开。
只剩一人的卧房内,她百无聊赖地坐着,趴在桌角玩自己带来的药瓶。燥热的温度逐渐退却后,理智重新占领高地。
“我也似那春闺梦里人……”
苏戚胡乱开着玩笑,把青色的小瓷瓶推来推去,数瓶身上的纹路。薛景寒一直没回来,她等啊等,油灯里的芯子熄灭时,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当窗棂的纱纸透出晨光,薛景寒披着夜露归来,便看见趴在桌边睡觉的苏戚。小公子眉眼如画,这般安安静静睡着,仿佛与世间所有的争斗阴谋无关。
他静默着看了许久,直至体内的喧嚣尽数平息,才小心抱起苏戚,向床边走。睡梦中的少年许是闻见熟悉的气息,没有醒来,只是下意识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衣襟。
薛景寒把苏戚放进床铺间,替她脱掉鞋履绢袜,拆解发冠。因为怕苏戚睡着不舒服,他又帮着解开腰带,将领口扯开些许。
随后,他俯下身体,亲了亲苏戚的额头。
“做个好梦,苏戚。”
这一晚,苏戚像躺在棉花做的云朵里,四周都是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偶尔有小团的云拂过她的脸颊下巴,带来些许凉意。
她想把云朵抓住,但每次伸手,都被什么不可抗的力量压制回去。有人在她耳边呵斥着什么,声音很熟悉,可她认不出来。
再醒来,房间已经大亮。
苏戚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裳,再看看散乱空荡的床铺,不免有些困惑。
奇怪……昨晚好像,有人睡在她身边来着?
苏戚爬起来,发现床头摆着整整齐齐的新衣衫。她取来穿了,刚把头发勉强束好,就听见门口喵呜喵呜的叫声。踏雪迈着轻巧的步伐跑进来,跳上她的腿,翻滚着露出肚皮撒娇。
“踏雪,你家主人呢?”
苏戚伸手挠它下巴,问道,“我总觉着他昨晚回来过,怎么又不见人影?”
门外传来杀戈的笑声:“大人去丞相府了。苏公子先用早饭,稍后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端着餐盘进来,把白粥小菜摆放好:“大人尚有要务在身,晚上只回来休息了半个时辰,就又出门了。”
原来如此。
苏戚坐到椅子里,拿起勺子喝粥。杀戈站在旁边看她,笑容温和地解释道:“今日本来休沐,不必外出,但大人实在忙碌,还望公子不要介意。”
“我突然跑来叨扰,说什么介意不介意。”苏戚客气几句,继续吃早饭。无奈杀戈的眼神委实太直白,她搁下勺子,疑惑问道:“有事要跟我说吗?”
杀戈摇头。
“没什么。大人今天心情很好,多谢苏公子。”他说着无头无尾的话,笑着注视苏戚,“苏公子辛苦了。”
不是,啥辛苦了?
苏戚莫名其妙,正要询问仔细,杀戈已经退出去。没多会儿,又听见窗外传来叩击声,一个圆形的小木盒顺着缝隙递进来。
苏戚打开一看,里面装着浅碧色的药膏,固体状,闻着有莲花香。
她没明白这啥东西,边看边舀起一勺白粥,送进嘴里。窗外杀戈非常体贴地压低了嗓音,嘱咐道:“公子啊,这个消肿止痛,事前事后都可以用。大人他不懂这些,你若是不舒服,莫要强撑。”
刚咽进喉咙的白粥,顿时呛住,憋得苏戚面红耳赤。
强撑个鬼啊!
话说这玩意儿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啊?
丞相府,议事厅。
僚属们正在讨论王昭仪死前的遗言,拿着从江泰郡查回来的消息,争论不休。
“先太子治理水患,定然有卞文修从中作梗!”
“历经此事的官吏,均被革职调任,提及水患之事也缄口不言。薛相派人寻访许久,总算拿到死者亲眷的证言,可这证言泛泛而谈,并不能揪出幕后凶手……”
“寻常百姓只知水势暴涨异常,先太子与众官吏不作为……想要彻查此事,还得从那些官员入手。”
“就算我们拿到所有证据,又如何公之于众?”有人提出异议,“卞文修陷害先太子,显然与如今那位有关……”
“薛相,您如何看?”
众人停止辩论,扭头去看薛景寒。
丞相大人面色淡然,放下手中茶杯,说:“自然要彻查。王昭仪应当知晓内情,虽然她已死,依旧可以查访亲眷。曾与主簿王念共事的官吏,或是他的旧友……全部都查。”
僚属们仿佛吃了定心丸,纷纷舒一口气,再讨论时语气缓和许多。
薛景寒松开捏着杯沿的手指,用绢帕擦拭指尖沾染的水渍。断荆走进来,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纸卷:“是杀戈的传信。”
薛景寒展开纸卷,便看见上面简短的蝇头小字。
——已送公子回府。
他神情缓和,将纸卷收进袖中,继续听众僚属说话。修长的手指搁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仿佛正在思考什么朝政大事。没人知道,他的思绪跟着纸卷的字,早已飞回了薛宅。
苏戚他……睡相不太好。
薛景寒回忆起昨夜的景象,自己合衣睡在苏戚身边时,朦朦胧胧被揪住了发梢。他想把苏戚的手掰开,结果这家伙抓了头发抓衣领,险些把他的衣服扒下来。
短短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硬是让他心力交瘁。
“小混账……”
薛景寒低声斥骂,唇角弯起不明显的弧度。
真想快些回去啊。
去薛宅,去苏府,去见他的少年。
用柔情蜜意,隐忍退让,以及可利用的皮囊,将苏戚彻底捕获。从此再也……
逃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