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具体是这样的。
夜间休息时,柳如茵偷偷找到萧煜,问他打算如何安置自己。她跟着他跑出来,已经有了私奔的名头,他总归要对她负责的。
柳三小姐将帕子几乎揉碎,僵着脸说话。如此这般如此那般,迂回地表达了自己愿意与萧煜共结连理的意愿。
本来么,这话就不该她主动说。萧煜骗人私奔,不得给她个安心的承诺?
然而路上萧煜始终没透露任何意思,把她逼得没办法,只好摊开来想问清楚。
得知柳如茵想嫁人,萧左监惊得丢了竹笛。
“不是,你为何想要嫁给我?”
他指着自己,“你心悦我?”
柳如茵险些将嘴唇咬出血,艰难点头。
萧煜追着问:“你怎么会喜欢我呢?为何喜欢我?”
他是真的不理解。
“论样貌,我也就中人之姿。家底没多少,每月俸禄不够买珠钗和胭脂,无亲无友如今可能连廷尉监也做不下去。”
他自怜自叹,嘴角带着惯常的笑意,“你该不会是那种人吧?没得挑拣了,只好与我托付终身……”
萧煜永远能绕过重点,把话题拉扯到别处,然后用他丰富的嘴欠经验,把人气疯。
“三啊,这样不行。”他语重心长道,“我与你有救命之恩,你不能讹上我啊。”
柳如茵脸红一阵青一阵,想出言反驳萧煜,却不知怎么说,气得浑身打颤。
“就,喜、喜欢,怎么称作讹诈……”
萧煜道:“你喜欢我的什么?”
问话时,他脸上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这表情刺伤了柳如茵,使得她无地自容,踉跄倒退着只想逃离此处。
喜欢什么,为何喜欢,需要问个清楚么?
女儿家的心意本就简单。
或许是一次羞赧的相遇,哭泣时捏住脸颊的手指,困境中施与的援助。是马背上拥抱身体的臂膀,调笑与作弄,吹给她的笛声。
如此而已。
萧煜不信柳如茵的动心。他不把她的感情当回事,接下来几天两人都没什么往来。
申元难以忍受车厢里窒息的氛围,私下里去找萧煜说和,要他哄姑娘家开心。
想想也辛酸,一大把年纪的方外术士,竟然得处理这等儿女情长的麻烦事。
“其实柳姑娘挺好的,吵是吵了点儿,娇气么,说不上。”申元道长皱巴着脸劝萧煜,“你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不容易。她心里喜欢,愿意跟你,你也没家没室的,岂不正好?”
萧煜:“我就爱孤家寡人,上无双亲,下无子嗣,一身轻松。”
申元:“……”
那你干啥要把她带出京城,还带了一路啊!
申道长看萧煜宛如看个渣男。
萧煜摸摸下巴,凑到车厢前问薛景寒:“季先生啊,其实我一直心有困惑,正好借此机会问个清楚。先生跟苏戚怎么好上的?总不该也是见了几面,便诉说喜欢……”
他说着说着自己先乐了,“不能吧,真不像季先生的性子。”
车厢里传来冷漠的回应:“与你无关。”
萧煜坚持不懈撩拨道:“苏戚打小名声就坏,在京城那叫一个无法无天,后来招花惹草的还经常去不干净的地方。季先生向来洁身自好,怎会如此看重她?”
他刻意把两个苏戚的经历混淆到一起。虽然知道苏戚不是原来的苏戚,但乐意言语抹黑挑拨是非。
反正这个苏戚,那个苏戚,做的事也差不多嘛。
薛景寒:“滚。”
萧煜滚了。
驾马扬鞭向前奔去,捏着竹哨吹小调,腻了就把哨子远远扔出去,管它落进山沟或林间。
薛景寒坐在车里写信。
他已经从初遇写到江泰郡水患,记述详尽不肯错漏点点滴滴。写完的纸攒了厚厚一沓,全部收进暗格。
——戚戚,我依旧夜里做梦,梦见你与我过往的相处。
他不停地梦到过去,以至于每次醒来,分不清今夕何年。
——在白水县客栈,我嫌你身上有秦柏舟的血,将你按进水里。当时并不知晓你实为女子,说话做事便不大妥当。如今想来,不该说你脏,我词不达意,难免伤到你。
他提起笔,很快补充道。
——但廷尉的确没必要救。
不仅没必要,一旦想象小粥山上发生过什么,薛景寒心里便滋生汹涌的杀意。
以前有苏戚哄着,他可以不究过往。
现在他失去苏戚太久了。
久到禁锢自我的锁链,即将发出崩裂的哀鸣。
……
“脏。”
巫夏抬起头来,看着换过衣裳的苏戚,眼底流露出嫌弃的神色。“别拿你的脏手碰我的东西。”
此时二人身处祭神塔。
所谓祭神塔,就是苏戚先前见到的高耸八角塔。塔内各层藏有无数典籍史册,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祭器。
巫夏习惯在第四层塔看书卜卦。这里被布置得像个整洁的书房,又因为祭器和奇怪的装饰物,显得颇具异域风情。
地上铺着厚实的毛毯,苏戚进来时,在巫夏警示的眼神里脱了靴子,才算躲过斥骂。
结果走路时衣服被祭器勾住,她想动手解开,还没碰到祭器呢,巫夏就发话了。
手脏,别碰。
苏戚看了看纠缠在祭器上的衣摆,抽出匕首将其割断。
巫夏自然注意到了这把匕首,眼皮跳了下。
“交给我。”
他伸出手来,掌心朝上搁在桌面。苏戚犹豫片刻,没舍得第一时间把匕首交过去。
她总得有点儿防身的利器。
巫夏语气明显变冷:“你并非护卫,无令不得携带刀具。况且,这匕首本就不属于你。”
什么意思?
对上苏戚试探的目光,巫夏不耐烦地用手背敲击桌面。
“别猜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若想坐下来开诚布公,就不要磨蹭。”
苏戚很痛快地把匕首放到他手里。
巫夏随即将它抛到塔外。
苏戚:“……”
高空抛物使不得。
“别想着待会儿再捡回来。”他盯着苏戚,“你敢去捡,我就亲自把你的手指一根根剁下来喂狗。”
这威胁听着挺耳熟,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名唤魏佚的男人也放过类似的狠话。
拿人喂狗是这里的风俗么?
苏戚无力吐槽。
她坐到巫夏对面。这人分外仔细地擦拭握过匕首的手掌,像个神经质的洁癖病患。
擦完了,总算正眼看她。
“看样子你找到自己居住的房间了。”巫夏说,“比我预想得要快。”
濯清房周围没几个奴仆,因为他走时把人都调了出去。不给小哑巴求人问路的机会。
苏戚扯了扯干净的衣袖,嘴唇开合:「是。」
她瞎猫撞死耗子,在那片灰白色低矮屋舍里,胡乱摸进好几个陈设相似的房间,因着一件悬挂在架子上的衣服,辨认出自己的居所。
很简单,她来这里以后,还没见过和自己相似的矮个子。别人年纪都比她大个几岁,长得也高。看衣辨屋主,不难。
在屋子里换好衣裳,把粗糙扎人的硬头发绾成髻。她没找到油灯,仅在棉褥单薄的床上摸到一面铜镜,巴掌大,照来照去看不清容貌。
也罢。
巫夏要她去祭神塔,似乎有话要说。苏戚不欲耽搁,扔了镜子出门找人。说到塔,她自然而然想到那座白色高塔。试探着进去寻巫夏,果然没错。
现在两相对坐,彼此眼中都写着试探与审视。
巫夏问:“你是谁?”
同样的问题,互换了角色。
苏戚缓慢回答:「我名苏戚。」
巫夏挑眉,俨然要她说清楚。
苏戚用食指在桌面描画字形。
「心有戚戚的戚。」
巫夏的视线跟随着她细瘦的手指,眼底滑过讶色。
有名有姓,而且识字。
他按下心底的猜测,礼尚往来道:“我名巫夏,任大宗伯,掌天地鬼神祭祀典礼,佐王建保邦国。”
周朝官制么?
苏戚迅速回忆了下条件相符的朝代,顺便回话:「我乃京城太仆苏宏州之女,如今并非官身。」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依靠唇语。巫夏专注地盯着她的口型,在辨认出“苏宏州之女”这几个字时,神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女人?
他看着面前瘦小板平的哑巴少年。
阴阳错乱,男身女魂。何其怪哉,却也并非没有先例。
以前民间偶有类似的异闻。而他早已接触过夺舍之人,讶异过后很快恢复平静。
“京城在何处?”巫夏思索数息,紧接着问,“哪朝哪代,年月几何?”
哦豁。
苏戚发觉这个男人比自己预想得还要敏锐,反应也冷静得超乎寻常。
她不吝于回答详细。
「我来自大衍。大衍朝,太安元年七月末,被人推进湖水,或已溺毙。醒来后,已经身处石室,与你见面。」
“受人暗害?”
苏戚点头:「害我者,仆射魏茂之子魏不昼。原因不明。」
巫夏眸色晦暗。
大衍……未曾听说过。大衍太安,史册并无记载。
而且,暗害苏戚的人姓魏。
魏,是皇姓。
巧合?抑或有什么内情?
他询问大衍有过什么年号,国土多少,地域如何,此前经历哪些朝代。苏戚一一答了,便见巫夏神情愈加冷肃,暗金瞳孔跳跃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大衍位处中原,但我并不曾有所听闻。你来的地方并非现世,或许……与此时相隔数百年。”这只是巫夏根据苏戚描述作出的推断,还需要进一步验证。他起身,快步向外走去,衣袖间带起一阵清冽的苦香。
“你随我来。”
苏戚连忙跟上。
他们沿着塔内回环上升的石阶,一层层攀登而上,抵达最高处。巫夏站在窗前,对苏戚招手。
她走过去,临窗而观。从这里向外眺望,可见浩渺城池,高阁长屋,它们层层环绕着高塔所在的山巅。
这是一座城。
形状如巨蟒盘踞大地,建筑均为土石构造,房屋楼阁涂以鲜艳色彩。东,南,西,北便用朱红、苍青、土黄、鸦黑四色划分城区。
苏戚不由想起祭坛上悬挂的彩幡。幡布描画的图腾,与这城池异曲同工。
太阳已经爬上天际。曙光照耀大地,足以让她看清一切。
商铺燃着油灯,卖饭的妇人掀开蒸笼,白雾腾腾。街道上走着三三两两的行人,有牛车缓缓而行。灰白色的城墙上,衣衫褴褛的男人背负着沉重的石块,像无数只搬运粮食的工蚁,向前挪动着疲惫的步伐。他们的双脚套着铁链,赤裸的脚板踩在寒冷坚硬的地面,身体瑟缩却又行止一致。
呼唷,呼唷——
遥远而模糊的号子,乘着冬日的冷风,刮擦过苏戚的耳际。粗砺的土腥气灌进鼻腔,顺着咽喉流入气管。
接着她听见巫夏无温度的嗓音。
“永熹一四年,十一月九日。”
“你在栾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