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好歹把气儿喘匀了,开始讲事情始末。
姚常思表情越来越阴沉,听到苏戚被程易水嘲笑时,直接起身往外走。
“太仆刚离京,这些人就敢骑到头上来。”他嗤笑道,“平日里惯的,真以为东寮全是草包?把我马鞭拿来,去问心园。”
张博士满面茫然,扶着拐杖跟在后头走,眼见年轻学子们涌向问心园,那劲头,简直像奔赴最盛大的论辩会。
他睁大昏聩的眼睛,观察许久,喃喃自语道。
“这回闹大啦……”
问心园内。
苏戚坐在石头墩子上,一页一页翻看卷宗。涉及江泰郡水患的文字已用朱笔勾勒出来,不少地方做了标记。
建宁一八年开春,连日暴雨,江泰郡水堤多处崩溃。先帝派沈庆安前去安抚民心,督办抗洪救援事宜。
对于刚成为太子不久的沈庆安来说,这是一场重要考验。做得好,地位得以巩固;做不好,就会招致帝王的不满,以及部分朝臣的质疑。
沈庆安携一支轻骑,快马加鞭赶到江泰郡,指派当地官兵疏通水道,修补堤坝,疏散郡县内受困的百姓。
起初几日,办事很顺利。溃决的堤坝逐渐堵上了缺口,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县,流离失所的百姓都得到了妥善安置。连日奔波操劳的官吏们提议稍作休息,由郡守牵头,为沈庆安设宴洗尘,庆贺水患得以控制。
盛情难却,沈庆安前往郡守临时搭建的治所,与诸位官员饮酒歇息。
“当日,水势突然暴涨,冲毁堤坝,淹没八乡三县。死者九百五十一口,下落不明者计百人,伤患数不胜数。”杨惠眉头紧皱,“受灾乡县遍地浮尸,治所内酒宴欢歌,不知人间凄风苦雨。”
前线官兵竭力填补水堤,并派人加急送信给治所。无奈宴会气氛正酣,众官吏酩酊大醉,竟将传信兵拒之门外。
等沈庆安得知水患情况,紧急奔赴受灾地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救援时期。
先帝为之勃然大怒。事后追责,江泰郡在任官吏尽数革职调任,沈庆安地位不保。朝中大臣极言劝谏,才使得先帝回转心意,没有废掉这个新太子。
“有几处疑难。”
程易水站在苏戚身侧,指点纸上文字。
“其一,沈庆安的亲随骑兵始终守在紧要堤坝处,水势暴涨之时,他们以身躯抵挡缺口,除一人外,全部死亡。存活的这个人,正是前往治所的传信兵。”
“其二,白日酒宴,治所内难道无人清醒?竟能将传信兵阻拦在外足足半个时辰?”
“其三……”
“其三,我手里有先帝建宁一三年起居注。”何深接过话头,沉声说道,“春时围猎,沈庆安因酒醉误朝后,曾私下与先帝立誓,永不饮酒。”
一三年围猎逸闻,苏戚印象深刻。
季远侯跟几个皇子喝酒,结果统统误朝。为这件事,他被皇帝罚喝五坛烈酒,喝完还称赞酒美。
“就算立过誓,也算不得什么。”苏戚说,“他确实赴了宴,罪责难逃。”
“不,问题不在于罪责。”程易水按住苏戚手里的卷宗,对她解释,“如果沈庆安当时没有醉酒,那么,是什么缘由,能让他自己的传信兵被拦在治所外面半个时辰?”
苏戚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你是说,有人故意延误时机?”问完,她又拧起眉心,将自己的困惑讲出来,“能阻拦传信兵的,只能是郡内官吏。但这么做百害无一利,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除非有更大的利处,或者权势,能让他们不惜承受天子之怒,也要拖延救治水患的时间。”
程易水眼底流露赞赏神色,笑着对其他几人说:“看,我就说苏戚平时在藏拙嘛。”
何深颔首,古铜色的脸庞显得淳朴又真诚。顾荣坐在苏戚对面,以书卷掩嘴,浅笑道:“苏戚怎样都很好。”
……我谢谢你了啊。
苏戚放下手里卷宗,去拿另一本。杨惠尚在思索问题,喃喃道:“当年被革职调任的官吏,都得查一查。家中情况,亲属关系,和朝中大臣是否有私下往来……特别是卞太尉。”
卞文修?
程易水表示认同:“太尉与五皇子有亲。沈庆安鸩杀先帝,事败身死后,五皇子即位,于太尉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五皇子沈舒阳,如今的皇帝。
当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卞文修将爱女嫁与他做正妻。一朝登基,卞家女扶为皇后,卞文修也成了国丈。
用儿女联姻来巩固权势地位,对卞文修来说,似乎是家常便饭。
苏戚想想自己,前不久,卞文修还安排相亲给她,对象是卞家外孙女殷桃桃。
“如此推断,江泰郡水患和天家争斗必定有所关联。”程易水接着说,“天灾变成人祸,郡内百姓何其无辜。我等应当继续查访真相……”
还没讲完呢,他突然察觉不对。园子外头传来闹哄哄的声响,有人高声怒喝:“程易水,你给老子滚出来!”
几个人默默看向他。
“为何这种眼神?”程易水无辜地摸了摸鼻尖,“我今天啥也没干,真的。”
叫骂再次响起,伴随着杂乱靠近的脚步声。
“西寮的,放开苏戚,今日必须争个公道!”
“你们东寮谈公道?可笑!”
“先抢人!抢人!”
乌泱泱一大群太学生争着吵着,挤进荒僻的问心园。园内鲜少打理,仅有杂草假山,边上倒着几个石墩。
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程易水。也找到了传闻中被胁迫殴打的倒霉少爷苏戚。
可这是个什么情况?
园内四五个手持书卷的年轻人,或坐或立,正在讨论文义。而苏戚呢,坐在最边上听他们议论,从头到脚衣衫整齐,脸上平静泰然,显然没遭到任何非难。
太学生们手里举着的竹简片牍,莫名变得很突兀。
“啊,何深……”
有人低声叫道,“还有杨惠……”
“说起来,这几人经常聚会讲论文义……”
“我也见到过,苏戚和他们同行闲聊。”
“路上怎么跟你们说的来着?程易水可没欺侮过谁,这三人都是射策榜首,我们西寮的佼佼者……非不信!”
“顾荣也在,他不是回乡探亲去了吗?前段时间接连驳倒三位博士,声名远扬啊。”
“在讲什么?左传……不,不对,驳议衍律六十条?”
议论声逐渐停息。太学生们侧耳倾听园内对话,听着听着,便有三五人上前,与程易水辩驳起来。
再然后,三五人变成十多人,二十人。
东西两寮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未曾存在过,又好像换了一种形式,成为崭新的较量。
不是嫌弃东寮富家子弟学问粗浅么!来啊,辩高下!
太学生们彼此对视,眼睛里都是燃烧的战意和兴奋。
等拄着拐杖的张博士蹒跚赶来,便看见问心园内坐满学生,个个神情严肃,声调激昂。
“衍律五刑,墨、劓、剕、宫、大辟。卑者受刑,尊者何如?”
“贵胄触犯大衍律令,当与庶民同罪……”
“遑论各地郡县,京城中都官狱甚多,治下若有官吏亲眷犯法,闭门审理,轻重不一……”
“月前太仆府上驱逐仆役数人,押送途中畏刑自戕,如何不是刑罚过重,人命各有价钱?”
都是年轻人,论辩起来不顾天不顾地,甚至忘记现场还有个苏戚。
苏戚倒也不生气,坐着听他们争论。姚常思一脚踏进园子,满腔怒火尚未发泄,就被这阵仗整懵逼了。
他放眼张望,遥遥看见苏戚食指压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好嘛,特意赶来给苏小纨绔找场子,结果人啥事没有。
姚常思心里憋屈,捏着马鞭的手紧了又松,最后干脆也坐下来听论辩。
问心园聚拢的学子越来越多,随着张博士的加入,逐渐又有大儒前来,参与其中。这场关于律令刑罚的论辩,越谈越深,从白天到夜晚,整整持续一天一夜。中途有人离开,有人进来,唯独何深程易水等人始终不退不避。平时吝惜言语的铁汉子何深,在论辩上完全是个冲锋陷阵的杀人者,逼迫得对手方寸大乱。
苏戚只听了半天。雪晴和十一来找她的时候,她便悄悄退出去,回房间看书去了。
建宁一八年四月的卷宗,被她藏在衣袖里,顺利带走。
问心园的论辩,很快传到天子耳中。
群臣称赞太学人才济济,大衍未来光明,顺便追捧皇帝重礼学,扩校舍,实乃社稷之福。
沈舒阳龙心大悦,特赐匾额于太学,曰“文德兼明”。蓝底贴金的尊贵匾额,就此悬挂在问心园上,金光闪闪无比夺目。
程易水每次经过,都摇晃着脑袋叹息:“太亮,太亮了啊。”
这个用于聚会碰头的地方,再也没法来了。
他问同行的苏戚:“你怎么看?”
苏戚能怎么看,苏戚只想回去呆着。
夜里燥热,放了盆冰水也不起效,睡没睡好,就被程易水拉过来观赏匾额。
她起床气还没消。
见苏戚不吱声,程易水想了想,说:“也罢,最近风头正盛,该歇一歇,免得多生事端。”
苏戚抬脚要走,被程易水搭住肩膀。
“别急着回嘛,反正来了,不如一起出去玩?”程易水劝她,“今天是伏日,闺阁小姐们都去颠倒寺祈福消暑。听说京城第一美人也在,还有柳如茵……”
所以?
苏戚挑眉看他。
程易水笑得特别暧昧:“人不多情枉少年,跟我去颠倒寺看美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