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的家,坐落在南边山腰上,房屋已经有些破旧,比不得萧问亭和萧陈家,但也宽敞亮堂。
四合小院,左右三四间厢房,堂屋挂着“清正明净”的匾额。有位四十来岁的妇人站在堂前,见萧煜进来,表情更严肃了些。
柳如茵偷偷打量她狭长而冰冷的眉眼,忖度此人约莫是萧煜的母亲。
萧云把人带进来就跑了,柳如茵只能强打精神,扶着萧煜走过去。
“夫……夫人……”
她紧张得嗓子发干,妇人却没看她,冷声对萧煜说话:“进去。”
萧煜站直身体,安抚性地拍了拍柳如茵的脊背,跨进堂屋门槛。
里面早已站着个面目黑沉的男人,背着手,眼神像刀子刮过萧煜的身体。良久,他从鼻子里哼笑一声。
“你倒是出息了,十来年不回家,在京城胡闹。”
萧煜眨眨眼睛,笑道:“我哪里胡闹?难道没人跟你说,我做了廷尉左监,这些年也算兢兢业业?”
男人随手抄起茶盏砸过去:“闭嘴!”
带着茶水的杯盏,就这么砸中萧煜的额头,然后掉在地上碎成几片。柳如茵下意识要往里走,被门外的妇人伸手拦住。
“姑娘是随薛相来的客人么?外头自有住处。”
言下之意要她离开。
柳如茵没有办法,犹犹豫豫转身,眼角余光瞥见萧煜被踹了膝盖,跪倒在地。那背影微微佝偻着,似乎没有往日的神气,反而显出沉默的抗拒。
她走到院门口,忽的小跑回来,捏着袖子对妇人说话:“萧煜他摔伤了,椎骨可能有损,须得敷药休养……”
妇人目露讶然,很快恢复平静,冷淡地点点头。
柳如茵耗尽勇气,埋着头跑了。
外人的到来,并没有影响隐居者的生活。傍晚时分,山间飘荡起袅袅炊烟,垂髫孩童骑着木马互相追赶,笑声欢畅自在。薛景寒受到热情款待,与萧迟风等人共同用饭,谈论些朝堂政事,也算宾主尽欢。
入夜后,他点了油灯,在客房内继续写信。追忆与苏戚返乡探亲的经历,讲述陈县破落巷里的甜蜜与挣扎。
他写得很详细。
提及难以启齿的部分,耳尖便泛起了淡淡的粉。
夜里寒风渐起。薛景寒将门窗关紧了,合衣躺在苏戚身侧,亲吻她的眼睫与嘴唇,将无力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间。
苏戚惯会闹腾,睡相很不好,总是睡着睡着就缠住他不放。每每薛景寒被勾得浑身燥热,看见她香甜沉睡的模样,又不忍心打搅。第二天上朝,便气色阴郁,吓得诸位大臣暗自揣测又发生什么大事。
可是现在的苏戚不会抱着他,也不会缠他闹他了。
薛景寒闭上眼睛。他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冷。仿佛身体里也只剩下冰雪荒原,寒风过境。
深夜下起了雪。次日晨起,外头已是银装素裹,天地茫茫不可辨。
螺阳山远在大衍西北境外,气候本就寒冷许多。萧迟风颇感歉意,前来对薛景寒解释,得等雪化了,才可顺利下山。
薛景寒等不了那么久,提议由萧氏族人指引方位,他派护卫清扫山路。萧迟风想想也行,召集十来个年轻力壮的男子,随同护卫一起清雪。
即便如此,也得在山上耽搁几天。
萧迟风见薛景寒神色不虞,笑着邀他出去赏雪。说冬日的螺阳山别有一番趣味,难得来了,何必拘束自己。薛景寒本不欲答应,转念一想,正好再询问些关于栾陵的讯息,便应允了萧迟风的邀请。
另一边,萧煜扶着腰唉声叹气走出来。他在冷飕飕的堂屋跪了整晚,这会儿只想吃点儿热乎的,再睡一觉。
家里没给他备饭,他得出去蹭吃蹭喝。
萧煜跨出院门,一扭头,见着个蹲墙根的柳如茵。这傻姑娘冻得直打哆嗦,小手捂着嘴呵气,睫毛结了细碎的冰屑。看他出来,急急忙忙起身,跑到面前问:“怎样,你还好么?”
萧煜盯着她发白的小脸,忽而笑了:“我能有什么事。”
“我和杀戈讨了些跌打损伤的药膏。”柳如茵从袖管里掏出个白瓷胖肚的药瓶,塞到萧煜手里,“我不知道你家的药怎么样,薛相用的肯定不差,你试试呀。”
萧煜想说他家根本不会给他上药,话未出口,又见柳如茵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新鲜的红豆糕。
他伸手拣了一块塞进嘴里,温热甜糯的口感驱散了齿间寒意。
柳如茵忐忑地望着他:“还是热的罢?早饭有这个,我便去找后厨的师傅,给你带了几块。”
萧煜嗯了一声:“你怎么跟师傅说的?”
柳如茵嗫嚅着涨红了脸:“就、就说我还没吃饱……”
萧煜噗嗤笑出声来,拿过油纸包,一口一个解决掉红豆糕。
“走罢,现在是我没吃饱,你再陪我吃点儿。”
“谁要陪你……”
柳如茵别别扭扭跟着萧煜走。萧迟风夫妇待客有道,给她和申元道长安排了干净的小院,护卫们住在周围。考虑到她是个姑娘家,还让年纪相仿的年轻妇人过来陪夜。
白天的饭食也不差,虽然朴素,味道却是极好的。
她和萧煜来到小院,找厨子要热汤热饭。萧煜年少离家,这厨子尚未认出他身份,他便谎称自己是睡过头的护卫,顺利骗到了饭食。
柳如茵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堂堂廷尉左监,回到自己家还得骗吃骗喝。
怎一个惨字了得。
萧煜倒没有半点羞赧之色,连汤带水灌饱了,伸手呼噜她脑袋:“瞧见没,你要是跟了我,饭都吃不好。平时也就粗茶清汤硬饼子,惹怒二老还得挨饿受冻,哪里比得上富贵世家钟鸣鼎食,绫罗加身。”
柳如茵头皮生疼,连忙捂住脑袋,怕发髻被弄乱:“我、我粗茶淡饭荆钗布裙也可以的……”
话一出口,恍觉自己吐露真心。她慌里慌张看过去,只见萧煜似笑非笑,顿时了悟自己又被戏弄。
“萧煜!”
柳如茵气得踢了他一脚,扭头往外跑。萧煜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依旧用闲散的语气逗她:“哎,地上滑,跑太快小心摔趴,我们这儿不兴拍雪人的玩法……”
柳如茵越听越恼,步子迈得更大了。可恨萧煜腿长,她沿着山路跑了大半天,回头一瞅这人还在,连相隔的距离都没变,始终四五步的间隙。
柳如茵想起自家有个舅父,钟爱一条狼犬,每次上街吃茶,就带着它出来遛一遛。还别说,那情形和现在挺像。
不不,像个屁!
她是狗么!
柳如茵被自个儿的想象气得耳朵嗡嗡响。她跺脚道:“你别跟着我……”
哪知脚底下有块暗冰,她没站稳,惊叫一声向后仰倒。萧煜眼疾手快,大跨步追上来,堪堪将她抱进了怀里。
噗嗤。
轻微的笑声伴随着细碎的雪屑,扑簌簌从头顶落下。
萧煜抬头。他和柳如茵站在一处隆起的山坡上,周围尽是蓬勃茂盛的云杉与刺柏。积雪堆在深深浅浅的苍绿枝叶上,将树木染得斑驳纷杂。笑容狡黠的少年便坐在树枝桠里,盯着他们看。
是萧问亭。
“煜哥,你在和这位姐姐偷情么?”
“偷……什么偷情!”柳如茵吓结巴了,“你莫乱讲!”
萧煜扶稳她的身体,将人推到后面,语气如常道:“萧问亭,偷窥可不是好习气,你爹娘就这么教你的?”
萧问亭摆摆手:“不不,我可没偷窥,这地方我们先来的,你不能恶人先告状。”
……我们?
萧煜眯起眼睛。周围几棵云杉开始摇晃,鹞子般的年轻人纷纷跃下,抱着手臂看他。柳如茵藏在萧煜背后,偷偷探出头来,数了数,连同萧问亭在内共四个人。她认识年纪最长的萧陈,其余两个却都面生。
对方显然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只拿眼睛打量萧煜,神色轻慢得很。
萧问亭也跳下树来,拍拍裤子沾的雪,笑嘻嘻道:“煜哥可是传闻中的人物,我常听姑父姨母们提起你,如今才算见识真身。难得遇上了,我们叙叙旧。”
萧煜懒懒看他一眼,打了个呵欠:“叙旧?咱俩有旧可叙?当初我下山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少年笑容依旧,右手却猛地抬起,指间寒光迸射。
其余两个陌生青年也蠢蠢欲动。
“别乱来。”萧陈出声呵斥,上前一步挡住萧问亭,目光死死锁在萧煜身上。“萧煜,我本就想去找你,既然撞上了,就在这里说清楚罢。你的兄长萧熠,尸身如今葬在何处?”
柳如茵闻言一怔。
萧煜他……还有个哥哥?
“我哪里记得。”萧煜漫不经心道,“族里那些个叔伯长辈,当年派他去大衍为沈舒阳做事,路途遥远,他那小身板扛不住,死在路上随便埋了呗。”
萧陈表情有些森冷:“不是你埋的么?”
“是我。”萧煜点头,“你们也知道嘛,我在螺阳山闲得呆不住,偷偷藏在车厢底,跟着他一块儿去了大衍。他受不了颠簸,也不习惯大衍水土,路上一直病着,没到江泰郡就一命呜呼。旁边就是桐江,我也不记得把他埋在哪段路了,前两年桐江暴涨,堤岸塌陷,坟茔早就冲毁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