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想要淡化仙师的存在,汤窦不是不清楚。
他心里冷笑,这才多久,鱼钱就觉得怕了,打算撒丫子跑路?
休想。
农书云图和谣谚他管不住,打算包揽成自己的功绩。而鱼钱这个人,决计不能离开。不提鱼钱尚有利用余地,就算才华耗尽,也得拘在刈城,方便日后问责。
因此,汤窦以照顾仙师的名义,又给苏戚宅院增添了人手。她出入城池,均有人盯视跟随,做事很是不便。
好在苏戚也没重要的事情要忙了。
秋收已过,天寒入冬。她常常呆在宅子里,读书练武,喝药养身体,和鱼娘还有姚常思闲聊,教阿随说话,日子过得悠闲且安宁。
她在等。
等待回京的时机。
这期间宅院里迎来了个不速之客,萧问亭。
苏戚并不知道这人还活着。某天半夜她腹中饥饿,不愿打搅别人,便披着薄被坐在火盆前,亲自挑着签子烤黄米糕。
手边还放了一壶青梅酿。
黄米糕被炭火烤得滋滋响,香喷喷的,苏戚兴致正高,却听见头顶房梁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断荆警觉得很,当即破门而入,挑剑刺向梁上客,两人打得不可开交。苏戚眼见火盆被踢翻,连忙拎了酒壶,端走烤好的黄米糕,往后退了几步。
还没等她帮忙呢,和断荆交手的少年已被踩倒在地,哼哼唧唧地告饶。
“别打啦,哥,我饿着呢,打不动呀……”
嗓音还掺着点儿撒娇的成分。
断荆额角青筋跳动,没理少年的示弱,拿了绳子把人五花大绑吊在梁上。苏戚定睛一看,哟,这人挺眼熟,不就是假扮盲女掳她去衍西,路上还恶意喂迷药的小子么。
栾陵城门前也见过一面。
苏戚啧啧称奇,观赏着萧问亭在空中扭来扭去的姿态,问:“你不是萧家人么?怎么来了这里?”
萧氏几乎灭族,螺阳山上尸首已成白骨。
萧问亭眨巴眨巴眼睛,丝毫不觉得苏戚说话伤人,笑嘻嘻道:“苏姐姐,我福大命大,从螺阳山逃走啦。”
他毫无遮掩,告诉苏戚自己如何从小路逃生,又如何乔装打扮潜入大衍,躲避官兵的追捕。
“薛景寒把我爹娘拘在京城,我本想试一试,看能不能救他们出来。”萧问亭面露失望之色,“可惜牢狱守备森严,我连阿爹阿娘的面都没见着。听说他们眼睛都瞎了一只,腿脚也废啦,就算捞出来也跑不了多远。”
虽然在说爹娘的凄惨遭遇,他的语气却没多少哀伤苦痛。
“京城管得严嘛。我呆着不习惯,就又去别处逛。”萧问亭说,“我去了好多地方,都没什么意思,后来走水路,一不小心睡过头,就进了丰南郡。听说刈城有个特别厉害的仙师,打算过来看看,结果发现是苏姐姐,所以就来认亲啦。”
苏戚:“哦,你是说,自己坑蒙拐骗到处闲游,混上行船之后,不意抵达丰南郡。然后潜入私宅,藏在房梁图谋不轨。”
萧问亭满脸无辜:“我哪里图谋不轨?姐姐莫要说笑。我想给苏姐姐一个惊喜,才特意躲藏起来,若不是底下烤米糕太香,绝不会这般暴露行迹。”
说到这里,他的肚子适时发出饥饿的咕噜声。
……
苏戚牵起嘴角微笑,将烤好的黄米糕举起来,当着萧问亭的面,慢条斯理咬了一口。
萧问亭央求道:“苏姐姐……”
苏戚又给自己倒了杯青梅酿。清苦的果酒,配淡香的糕点,正好。
萧问亭眼睁睁看着她吃喝,可怜巴巴地讨饶:“我错啦,不该吓苏姐姐,快放我下来好不好?逃亡的日子真的苦,好几天没吃着正经东西了,今日在刈城认出苏姐姐,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
长相讨喜的少年摆出这副姿态,很难不让人心软。
然而苏戚无动于衷。
她在大衍见多了人精,这个年纪的家伙绝不可以轻视。更何况萧氏多变态,萧问亭是变态中的变态。
所以即便萧问亭把自己拧成麻花,软声软语地撒娇恳求,她依旧冷酷无情地吃完了夜宵。
“问你几个问题。”苏戚用绢帕擦拭手指,一双凤眸要笑不笑地盯着萧问亭。“首先,你和我哪门子亲?”
萧问亭转了转眼珠子,坦然答道:“去年在京城,你好心送我到医馆治伤,又与我同行多日,早已情同姐弟。”
苏戚:“围殴我,给我喂迷药,还打算杀我的情谊?”
萧问亭喊冤:“去衍西是穆念青的委托,栾陵城前的事……得怪薛景寒嘛。他要杀你,不能算在我身上,杀人岂能怪罪刀剑!”
“你脸呢?”苏戚嗤笑,“罢了,再说第二个问题。你为何上门见我?不怕我把你扭送官府?”
萧问亭咕哝:“因为情同姐弟……”
“断荆。”
苏戚一声令下,在旁等候已久的断荆捏住萧问亭的脖子,拎小鸡仔一般把人拎起来。
“就是巧合!凑巧认出苏姐姐!你向来心善,肯定不会对我见死不救!所以我特意来见你!”
苏戚眼神渐冷,从桌屉里摸出一瓶药,扔给断荆。断荆随手接住,倒出一粒赤红药丸,卡住萧问亭的下巴,硬是扔进嗓子眼。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他松手退后半步,任由少年悬吊空中。
“这是啥?”萧问亭都没尝出味儿,开玩笑道,“难不成是毒药?”
苏戚点头:“是啊,每隔五日必发作,不得药物缓解便疼痛发疯的毒药。”
萧问亭不信:“苏姐姐莫要诓我。我惯会制药尝毒,普通的药骗不过我的。”
苏戚:“哦,那你等上五天就知道了。我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先前害我,如今半夜潜入家宅,怎会安好心?怕是要用我的命,和薛景寒或者我爹谈条件,换取你双亲的自由,对么?我既抓到了你,必不可能给你这个机会。”
萧问亭端详她许久,颓败地塌下肩膀,垂头丧气道:“苏姐姐真聪明。我要是力气够,也不至于被这傻子抓到。”
被称为傻子的断荆噌地扬起剑来,抵住萧问亭的侧颈。
少年懒得抵抗。他收了嬉笑的表情,疲惫与颓丧便再难掩饰。苏戚深知逃亡之苦,料想此人遭受的磨难不比自己少。
她走到萧问亭面前,说:“其实你倒有一条说对了。与我相见,是为认亲。不过,不是什么姐弟亲缘。”
她拍了拍他的脸蛋,眯起眼睛命令道,“来,叫祖宗。”
……
苏戚以萧禾的身份,在栾陵呆了十年之久。
而萧禾,是萧氏旁支的人。苏戚甚至在螺阳山上见过自己的挂画。
严格来说,萧禾和萧问亭没有多少血缘关系,但四舍五入的话,她的确算得上萧问亭的祖辈。
总归是栾陵遗民,苏戚没遮掩这些因由,平铺直叙给萧问亭解释清楚了。
萧问亭听傻了。
他询问萧禾的出身,以及苏戚在哪个院子看到挂画,随即恍然道:“噢,那萧煜该称你一声太祖奶奶。”
苏戚:“……”
萧问亭脑子转得特别快:“太祖奶奶,既然咱们是亲戚,就把解药给我呗。有道是亲族何必自相残杀……”
苏戚:“谁是你太祖奶奶,喊祖宗。”
萧问亭从善如流,一点都不含糊,笑眯眯叫了。
这人还挺容易接受现实,也不怀疑她扯谎。
苏戚面色不改:“解药没有,只能五日给你吃缓解的药物。看在你是小辈的份儿上,我允你今后侍奉尽孝。如果再起坏心,我就只能大义灭亲了。”
萧问亭脖子里还横着剑呢,哪能不答应。
断荆把人松绑,拎到空屋子里锁好,然后回来复命。他眉头紧锁,很不认同苏戚的决定:“此人心性狡诈,难堪大用。”
苏戚摇头:“我也不会重用他。只是现在身边人太少,由不得挑拣。等我们顺利回京,便不需要他了。”
萧问亭已是穷途末路,眼下给他一个安歇之处,且有药物牵制,不会随便搞事。
至于喂给他的药,效用的确没撒谎。那是断荆带来的东西,解药在杀戈手里。这两人为薛景寒做事多年,难免用到类似的手段。
苏戚刚知道有这么个药的时候,恍惚以为自己穿到了武侠剧本。而后感慨,丞相不愧是反派人设,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当然现在她也用了药,没啥可说的。
断荆拗不过苏戚,只好暗自提高警惕,决定日后对萧问亭严防死守。他不信苏戚扯的夺舍啊祖辈关系什么的,只当她诓骗萧问亭。
也是,除了栾陵人,谁会轻易信这些荒诞之事。
萧问亭又饿又冻在空屋子里睡了一晚,第二天闹着要吃饭。断荆派人给他送了粗糙饭食,他也不嫌弃,晚间解了门禁,活蹦乱跳地来找苏戚。
姚常思正在堂屋里和苏戚聊京城的事,看见这么个大活人冒出来,吓了一跳,迷茫且疑惑地望向苏戚。
萧问亭唤道:“祖宗奶奶!”
姚常思:???
苏戚喝茶喝到一半,险些被呛住。
这什么鬼称呼。
萧问亭特别自来熟地搬了张椅子,坐到苏戚对面,兴致勃勃道:“昨儿没来得及跟祖宗奶奶详说,今天必须告诉您。我在京城的时候,偷摸进过一处宅院,里面住着个大肚子的女人。”
苏戚没明白他的意思。
萧问亭继续说:“我本来是想借住一晚,不料被她察觉,态度很凶地让我滚。还说我惊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要薛相拿我的命。”他弯弯眼眸,笑容狡黠而恶意,“这个女人自称是薛景寒的外室,并且怀了他的种。我觉着好奇,就问她是谁,猜她如何回答?”
苏戚抬眼望着萧问亭,表情冷静不见波澜。
萧问亭没得到预期反应,有些意兴阑珊:“她啊,说自己是京城第一美人,唤作戚映萱。”
姚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