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听见城外隐隐约约的厮杀声。
他不欲久留,转了转眼珠,笑眯眯道:“薛相这会儿应该出城去了,外头乱得很,你还是回魏世子身边比较好。我是萧家人,这姑娘跟我一起的。你不必担忧,且去罢。”
笑奴看着他无害的笑容,默然半晌,拧身消失在废墟后。
萧煜吐了口气,俯身检查申元情况,翻眼皮搭脉搏,然后拔掉颈侧的银针。他手里忙活,嘴上也不闲着:“三姑娘胆子真大,遇着危险都不晓得跑,还敢抢人家的孩子。得亏她是个疯的,也没什么身手,否则你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嗯?”
柳如茵动动嘴唇,没能说出话来。
“连情况也不清楚,就想着仗义行侠?莫说这孩子是不是人家的,活着还是死的,与你有何相干?”萧煜嗤笑道,“荒郊野岭废古城,没人搭照你,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先前非要跟着进来,走不动道谁也不会帮你,就这个老道士,鬼鬼祟祟的,你以为他真好心护送你出去?恐怕借机脱身才是真……”
他说着说着,虚情假意地叹息道,“三啊,你离京这么久了,得学着机灵点儿,聪明点儿啊。”
柳如茵想说,她之所以进城,是因为牵挂萧煜,无法安心呆在马车里。但是看着萧煜拿腔作势的模样,真心话便卡在喉咙里,死活讲不出来。
“那个孩子,快没气了。”她哑声道。
“由不得你来操心。多管这些闲事做什么。”萧煜确认申元只是昏迷,便不打算管了,“走罢,黑灯瞎火的,再晚些该找不着路了。”
柳如茵没动静。
他扭头,看见这姑娘蹲在地上,垂头丧气地很是可怜。
“怎么了又?”萧煜凑过去,扳起她的脸。朦胧夜色里,柳如茵的眼睛盈盈发亮,像是蓄满了泪。
可是她没有哭。所谓的泪光,其实是漫天星辰倒映瞳孔的错觉。
“我没有办法不管。”柳如茵说,“看见那孩子,脑袋就蒙了。”
萧煜嗯嗯应了几声,没有放在心上:“长个教训呗。”
世家小姐多是如此,同情心泛滥,心肠柔软,做事莽撞不计后果,总以为有人会给自己兜场子。
哪怕柳如茵已经丢弃身份小半年,娇养的脾性也不会改变多少。
萧煜没心思教她。只不过他还算个人,知道不能把柳如茵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走不走?”他问,“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柳如茵吸了吸鼻子,自顾自地说:“我也有过个孩子。我曾有过孩子的。”
她的孩子胎死腹中,最终变成了一堆扭曲的血块。
这是她的心病。
所以,当她无意中看见笑奴怀里气息奄奄的婴儿,整个人便不受控了。
“我有孩子的……”
萧煜听着柳如茵喃喃自语,一时间觉得她挺可怜。
柳家赘婿章安星闹出的糟心笑话,估计京城的人都知道。萧煜瞧不上章安星,听闻柳如茵流了孩子,当时也没什么想法。遇人不淑夫妻离心,算不得大事。
现在对着神情恍惚的柳三,他是真觉得可怜。
然而世上多少可怜人,柳三的遭遇,又有什么特殊的呢。
“你若不走,便在这里呆着。”萧煜起身,侧耳倾听城外动静,“三啊,你可想好了,如果我不管你,再没人管你了。”
柳如茵垂着脑袋,整个人蔫吧的很。
萧煜迈开步子,却被拽住了衣裳后摆。他笑了下,拉住她冰凉的手,踩着凹凸不平的路面走。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还在断壁残桓间打转。
又过了半刻,萧家人找到他们,毫不客气地押到城东,塞进一间冷冰冰的囚室。
萧煜和柳如茵坐在地上,四目相对,气氛颇为尴尬。
“别这么看我。”他解释道,“栾陵我也是第一次来,迷路很正常。”
本来他打算自己跑路,如果出不了城,就先找个旮旯角落躲好。结果带上柳如茵,行踪太明显,才会被捕获。
柳如茵这会儿恢复得差不多了,咬唇问道:“都是亲戚,他们为什么抓你?”
萧煜幽幽叹气:“说来话长。”
然后他交待了自己两面三刀当细作的情况,比如撺掇莫余卿抓捕萧氏,暗害薛景寒;再比如特意把薛景寒带到螺阳山,与萧家人见面。栾陵复国的计划,他也没个遮掩,全讲了出来。
“要保密。”萧煜严肃嘱咐道,“我跟你说的,千万不要告诉外人。兹事体大,泄露出去你我都没命。”
柳如茵:“……好。”
她沉浸在震惊难信的情绪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萧煜。
萧左监靠在墙上,生无可恋地仰望房梁。
他既然敢吐露这些秘密,自然不怕招致麻烦。反正都被抓起来了,薛景寒肯定已经察觉到他的所作所为,估计这会儿思量着怎么拆剥细作呢。
原本萧煜没太担心自己的处境。穆念青奉命而来,既要处理薛景寒,又得保护他的安全——这是萧煜事先向莫余卿提出的请求。
个中细节不必赘述,他有许多法子,能让自己顺利进入衍西军,回到京城。只要别被薛景寒抓住,什么都好说。
可如今事态的发展远远超乎预料。
他被抓了。
而且,衍西军不仅没解决掉薛景寒,甚至也没打成个两败俱伤?
萧煜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千算万算,算不到薛景寒要杀苏戚,而穆念青为了救人,只能提前收兵,撤退二十里。
正思索着,囚室里突然响起呻吟声,把他和柳如茵吓了一跳。
两人不约而同朝阴暗角落望去,总算注意到一团黑黢黢的玩意儿,瞧着像个蜷缩的人。
夜里本就阴冷,柳如茵心里害怕,颤巍巍道:“萧煜,你去看看……”
萧煜走过去,用脚尖踢了下那团东西。
的确是个人。
他蹲下来,仔细端详片刻,迟疑道:“断荆?”
对方含糊着咕哝一声,算是回应他的问话。
萧煜闻见刺鼻的血腥味儿。他伸手在断荆身上摸索一番,啧啧称叹:“你这造了什么孽,被人打成这种鬼样子。难不成……你也得罪薛相了?不应该啊。”
断荆勉强睁开眼睛,嘴唇发抖,许久沙哑出声。
他的声音也冒着血气。
“夫人……”
萧煜没听清:“什么?”
断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艰涩道:“大人要杀夫人,我不能……”
话说一半,他哇的吐出血来。
……
“苏小戚。”
穆念青掀开帐子大步走进来,喘着气问,“今日好些了么?”
他身上沾着濛濛的雾水,暗银的盔甲泛着点点光华。
苏戚正在吃饭,闻言放下筷子,点头道:“好些了。”
其实并没什么变化,腿上的伤依旧隐隐作痛,而且肿胀起来了。苏戚并不在意伤势,看着穆念青问话:“你出去过?”
“嗯。”
穆念青坐下来,随意从苏戚碟子里捡了一筷子菜,塞进嘴中,含含糊糊解释道:“我睡不着,就去打探栾陵的情况了。”
苏戚神色微动。
“也没弄到什么重要消息。”穆念青说,“这破城瞧着处处是漏洞,实则布防森严,想要强攻并不容易。萧氏的弓弩也不容小觑。”
他捏着筷子,蘸了水在案几上勾勾画画,“城东重新修建过,有哨岗,薛景寒应当藏匿于此。他暂时没有出城应战的意愿,我派使者送信,问他为何如此待你,也不给回应。”
穆念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拖延时间又能如何。萧氏隐居的螺阳山已经被我围了,栾陵孤城一座,没有后援,迟早要被我军踏平。”
大概是觉得说话不合时宜,他有些懊恼地扔了筷子,对苏戚解释,“我不是非要杀薛景寒……”
苏戚抿紧嘴唇,沉默半晌开口:“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也会杀你。”
穆念青不吭声了。
事实的确如此。
他带着衍西军突袭栾陵,就已经站在了薛丞相的对立面。薛景寒活下来,便会清除异己,重塑朝纲;薛景寒若死了,莫余卿则会开辟自己的天下。
“不提这些。”穆念青转移话题,“我此行还带了两个人,是萧煜的亲生父母。螺阳山被围困之时,他们喊着代不孝子谢罪,跑到山下闹着要死要活,被我带过来了。”
莫余卿嘱咐穆念青保护萧煜安全。这萧煜的爹娘,他实在没法处置,只好关押在军中,带到栾陵让萧煜自个儿看着办。
再者,螺阳山地势诡谲,大军暂且不能轻率入内。有萧家人主动露面,当然得利用起来,随军而行,或许还能帮上些忙。
“薛景寒不愿回应,那就审问萧家人。”穆念青站起身来,“你先呆着,我去找这两人,说不准能弄明白薛景寒如今的情况。”
他来得匆忙,走时也风风火火。
营帐被掀起,清晨的雾气卷进来,扑在苏戚脸上。她打了个寒颤,静默着收拾好碗碟,独自坐了很久。
及至中午,穆念青总算带来了她需要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