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秦柏舟给油灯重新添上亮。他的动作很细致,仿佛在做多么重要的事情。莹白的手指,握着朱红剪刀,咔嚓,咔嚓,剪断焦黑的灯芯。
薛景寒却想起了别的画面。
不久之前,秦柏舟审讯要犯,也是拿一把剪刀,细致而缓慢地剪开了犯人的皮。
那人最初求饶,嚎叫,后来便咒骂,用全天下最恶毒的字眼诅咒秦柏舟。
可秦柏舟始终专心致志,手下动作未曾停滞半分。
饶是薛景寒,也觉得这种场面有点渗人。
他无法理解秦柏舟。也没有兴趣去探究这个人形怪物的想法。
时间被浪费太多了。
他不打算继续陪秦柏舟玩审案游戏。
“我现在入宫面见陛下。”薛景寒起身,“事情宜早不宜迟,再拖下去,案件恐生变故。”
他要出门,被秦柏舟拦住了。
薛景寒语调微扬:“秦大人?”
“你不能走。”秦柏舟挡着他的去路,面无表情地说,“现在不能走。”
薛景寒看了看横在眼前的胳膊:“廷尉究竟想做什么?”
这次秦柏舟报以沉默。
薛景寒问:“若我必须要走呢?”
秦柏舟没说话,浑身肌肉绷紧,显然打算强行阻拦。
薛景寒莫名笑了一声。清冷的眉眼,逐渐生出肃杀之意。
“要不是廷尉不参与朝堂争斗,我还以为你与卞文修有所勾连。”
秦柏舟解释道:“我不替他做事。”
“知道。”薛景寒说,“否则,你也不可能完整无缺地站在这里。”
房梁轻微抖动,落下几丝灰尘。秦柏舟抬眼望去,看见一名身形柔软如蛇的少年缠在梁上,手持弩箭,对准了他的喉咙。
而他的脊背,抵着锋利寒凉的剑尖。
断荆无声无息立于门后,只待薛景寒一声令下,便会刺穿秦柏舟的腰身。
薛景寒淡淡道:“让开。”
秦柏舟没动。
他的肤色愈见苍白,眼睛里却含着潋滟的光。
薛景寒轻声叹息,正要吩咐断荆动手,外头突然喧嚷起来。
“大人,杜衡投案!”
“杜衡来自首了!”
“他在百戏楼和苏戚比……输了……”
“让我说,我先说!”
声音纷杂得很,一时听不明白。秦柏舟扭头,只见院门处挤着不少人,个个脸上洋溢着诡异的兴奋。
每次他们露出这种表情,总没有好事发生。
薛景寒皱眉,自言自语:“苏戚?”
这三天他懒怠搭理苏家的小纨绔,只听断荆念叨过几句。说卞文修挑了个品行贤淑的外孙女,要给苏戚说亲,没成。
成不成的,他才不关心。
但是,如果苏戚和卞家成亲,卞文修和苏宏州走得太近,对他很不利。
薛景寒非常合理地解释了自己的不悦,然后就把苏戚抛之脑后,坚决不想不提。
断荆和杀戈也三缄其口,生怕败坏他的心情。
如今在廷尉署听到苏戚的名字,薛景寒竟然有些恍惚。
“行了行了,该干啥干啥去,薛相在呢,别瞎吵。”萧煜挨个儿敲他们脑袋,自己大摇大摆走进来,看见房里僵持情形,愣了一下,笑着问,“这是做什么,比武吗?”
秦柏舟垂下手臂,侧身让开些许空隙。薛景寒略摇头,断荆立即收剑退下,梁上杀戈也放下弩箭,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
秦柏舟问:“究竟发生何事?”
“杜衡自首了,承认自己用鸡血石冒充血玉,蒙骗苏穆二人。穆念青未曾抢夺贡物,也没伤人眼睛,全是杜衡诬告。”萧煜笑得像只狐狸:“这杜二郎,说自己心怀嫉恨,一时犯下错事,如今正在前面写悔过书呢。”
鸡血石伪作血玉,是苏戚在掖庭署编的证词。
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血玉的确存在,但案件本就真真假假,是不是作伪证,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场涉及天子朝臣的权势争斗,谁赢谁输,谁能全身而退。
可是,杜衡一翻供,血玉案重新变成了私人龃龉之事。
多荒唐。
多有趣。
苏戚做到了啊。
用三天时间,解决血玉案。
秦柏舟眼眸弯起,又听见萧煜说:“苏戚真能耐,在百戏楼和杜衡比试,拿血玉案做赌注,出尽了风头。杜衡输得惨哟,不仅按约定认下诬告罪行,还被苏戚抢妻。”
刚绽开的笑容,瞬间凝结在嘴角。
秦柏舟:“妻?”
薛景寒:“抢人?”
两人几乎同时发问。
萧煜感慨道:“是啊,柳如茵嘛,先前和姚家小少爷定过亲的。苏戚和杜衡比试,既是为穆念青争清白,也为阻拦杜衡娶柳如茵。听说他当众袒露心意,直言自己对柳如茵心怀爱慕纠缠不休。赢了以后,还跟人家姑娘搂搂抱抱……你们为何这样看着我?”
薛景寒神情漠然,也不答话,自顾自走了。杀戈像一片柔软的绸缎,悄无声息滑落在地,笑眯眯地向俩人行礼,而后离开。
萧煜摸了摸鼻子,又问秦柏舟:“今晚怎么审,要提穆念青吗?”
秦柏舟不说话,默默看了他一眼。冰凉暗沉的绿眼珠子,在灯火与月色的照映下摇曳着冷冽的光。
萧煜感觉自己被一条毒蛇缠住了脖颈。
他揉搓着双臂,抚平皮肤炸起的寒毛,好奇问道:“你不开心?也没什么嘛,苏戚本来就花心。他这样,今天竟然还得了个好名声,很多人都夸他有情有义,还说他和柳如茵登对。如果他俩能成,也省得祸害你这傻子。”
“柳三不是苏戚的妻。”
秦柏舟突兀发声。
“我没那么说过……”萧煜有点崩溃,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秦柏舟,“合着你只在乎这个?”
“不是妻子,他也没抢。”秦柏舟再次强调道。
萧煜说:“也许以后就成苏家妇了。”
秦柏舟闭紧了嘴巴,不再搭理萧煜,去前面见杜衡。
萧煜彻底化身烦人精,追着他念叨。
“大庭广众啊,都抱一起了,肯定有奸情。”
“柳如茵现在难嫁,太仆家境好门楣高,柳家肯定愿意。”
“人家勉强也算金童玉女,阴阳调和,跟你又算什么事儿呢……”
“萧左监。”
秦柏舟叫他。
“哎,在呢。”
“有人献我勾剪,锋利精妙,能拆齿拔舌。”秦柏舟说,“我很想找人试一试。”
萧煜一拍大腿:“哎呀,我突然想起牢里还有急事,您自个儿审杜衡吧。”
说完,他拔腿就跑,窜得比兔子还快。
秦柏舟原地站了一会儿。隔着外衣,他习惯性地按了按怀里的绢帕。
那是苏戚写给他的情诗。
是他平生第一次收到的喜欢。
秦柏舟表情缓和几许。
“走吧。”
他对自己说。
“去审血玉案。”
这天晚上,注定是个不眠夜。
写认罪书的杜衡睡不着,审完人并熬夜写奏章的秦柏舟没法睡。半夜进宫议事的薛景寒,被皇帝拉着又下棋又喝茶,更没有休息的机会。
将军府的穆连城,在校场练了一夜的枪。
囚禁在廷尉狱的穆念青,始终望着墙上狭窄的小窗。那里面嵌着一轮耀眼的月亮。
唯独苏戚睡得深沉,身体四仰八叉的,天亮时还不小心翻下了床。
她捂着后脑勺爬起来,唤人准备好热水,迷迷瞪瞪泡了个澡。
还没泡清醒呢,就听见雪晴在外头拍门。
“少爷啊,出大事了!”
苏戚背靠浴桶,一只手掬弄热水,懒洋洋问道:“什么大事?”
雪晴声音很激动:“念青少爷放出来啦!”
苏戚嗯了一声,问:“还有呢?”
“杜安春挨陛下好一顿骂。杜衡没了官职,被发落到外地郡县游历,五年不得归。”
这处置,和预料一样,轻拿轻放。
“早朝时穆将军带着念青少爷谢罪,告自己教子不严。陛下也没生气,还赏赐很多药材,给念青少爷压惊……”
哗啦。
热水顺着小臂流淌而下,汇入蒸腾雾气。
苏戚眯起眼睛,双手搭在浴桶边缘。细碎的水珠从鬓角滑落,经由脖颈锁骨,落进坦荡胸怀。
“……”
太坦荡了,她都要忘记自己是个女的了。
“穆将军要告老还乡,把兵符都拿出来了,得亏薛相极力阻止,斥责穆将军意气行事。太尉也站出来说和。后来他们说的我也不懂,什么兵权分立,大衍安康,各驻地设稽查使……总之,以后太尉和将军府共理许多事务。大老爷说,穆将军没了后顾之忧,可以回衍西打仗了。”
这样啊。
苏戚跨出浴桶,披了件里衣,赤脚站在镜子前擦拭长发。
雪晴还在说:“陛下体贴穆将军,特意委派两位督军同行,为他分忧。”
督军么,想必不是穆将军的人。
苏戚只能从雪晴话里听个大概,剩下的全靠猜。
但这些事情,动脑筋想一想,都能明白。
穆氏兵权被分割,消除了帝王一部分猜忌心。
边关战事危急,时隔多年,穆连城总算被派去镇压匈奴。
但沈舒阳还不够放心,所以安插两个督军,制衡穆连城。
早朝的事,薛景寒和卞文修应该都有参与。具体谁做了什么,想知道,得仔细打听。
不过,苏戚并不关心这些。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打算待会儿去探望穆念青。
想啥来啥,门外突然响起穆念青高扬的笑语。
“苏小戚,你慢死了,还是我进来找你……”
虚虚扣上的门,被人用力一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