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苏戚收到杀戈送来的字笺。
内容很简短,约她去落霞庄小聚。
“大人抽不开身,嘱咐我将信送到。”杀戈说,“明日我来接公子。”
“不用。”
苏戚收好字笺,“我自己过去。”
她心里有打算。
次日中午,苏戚独自前往城南落霞庄。姚常思走在街上,恰巧目睹她策马驰骋的样子,下意识驻足。
簇拥在周围的世家公子们嗤笑几声,没敢说重话。有个惯会看人眼色的,凑在姚常思耳边说:“苏戚朝南边去,定是找落霞庄的季阿暖。”
姚常思瞪他一眼,咬牙道:“什么阿暖阿冷,干我屁事!”
遭到斥骂的人摸了摸鼻子,寻思您这眼睛都黏在苏戚身上了,不就是想知道他去哪儿吗。
苏戚进了落霞庄,将坐骑交给看门仆役,一路来到薛景寒卧房。
丞相大人已经到了。
他坐在桌前,以手支颐,双目微阖,脸上写着淡淡的倦意。
苏戚不由放轻了脚步。
“累就睡会儿。”她牵起薛景寒的手腕,往床铺带。
“还好,不用睡。”薛景寒试图拒绝,手腕挣扎几下,却被苏戚握得更紧了。
“听我的。”
苏戚不容分说,将他摁倒在床上,“时候还早,你现在睡觉,我陪着你。”
她有样学样,摘掉薛景寒的发冠,扔了他的鞋履。薛景寒眼里全是笑,抬手抚摸她的脸颊,温声道:“好。”
午后的落霞庄,静谧而悠闲。
苏戚合衣躺在薛景寒身边,支着头欣赏他的睡颜。
多日未见,丞相脸色苍白了些。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眼下泛着淡青。
她知道他每天殚精竭虑,但究竟忙碌到什么程度,并不清楚。
如今看来,怕是一直没好好休息过。
假如没去青川郡,薛景寒未必会这么忙。也怪她,随口提议返乡,不考虑他的身份。
抱歉。
她无声说着,小心翼翼亲吻他沉睡的眉眼。
薛景寒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睁开眼时,外头依旧有亮光。
“几时了?”
他问。
“还早,你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苏戚侧躺在旁边,用手掌蒙住他的双眼。“再睡会儿吧,不着急。”
薛景寒并不想把时间全部浪费在睡眠上。
他拉开苏戚的手,顺势将人压在身下,低头咬住了温热的唇。
“戚戚,我很想你。”
他喃喃道,“有时我会梦见你,可是醒来不见人。”
苏戚环抱住他的背,安抚道:“现在见到了。”
“嗯。”
薛景寒又摁着她亲了许久,才起身下床。
苏戚:“要去哪里?”
“去我酿酒的地方。”薛景寒揉揉她的脑袋,“有几坛酒,现在开封正好。”
他没说的是,如果继续呆在床上,事态可能会不受控制。
一听有酒喝,苏戚立马精神了,赶紧穿鞋往外走。
她喜欢味道好闻的东西,而薛景寒酿的酒,味道简直妙绝。
两人穿过花圃,来到一方矮墙院落。薛景寒从酒垆边取出封好的酒坛,一一摆开,又拿来四五只浅口酒盏,放在酒坛前。
“第一坛,桃花酿。”
他打开泥封,用长勺舀出清澈液体,倒入酒盏。苏戚端起来,闻到幽幽冷香,浅啜一口,微甜冷冽的味道便弥漫整个口腔。
“第二坛,六月兰。”
淡红色的酒液,顺着杯盏滑落底部。
与方才不同,这一盏,味道更苦些,但苦中有甘,喝下去喉咙很舒服。
薛景寒继续舀酒。
“第三坛,秋月酿。”
倒进酒盏的液体,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泽。苏戚好奇问道:“这里面也有花么?”
薛景寒点头:“季秋之月,鞠有黄华。是秋菊。”
苏戚一饮而尽,尝到了醇厚温和的酒香。
“第四坛。”
薛景寒倒好酒,亲手递给苏戚。与前三盏不同,这次的酒,竟然是浑浊的绛红色。
苏戚在他的注视下,将杯盏里的酒喝完。
苦。
而且辛辣。
她差点儿咳嗽起来。
“这坛,唤作什么?”
薛景寒看着她,说:“长相伴。”
“我尝不出里头用的料。”苏戚拍拍胸口,缓和食道里的刺激感。
薛景寒接过她手里的酒盏,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仰脖喝尽。然后,他俯身过去,堵住了苏戚的嘴。
唇舌纠缠间,极为浅淡的甜香渐渐生起。
啊。
苏戚想,她知道酒里有什么了。
冬日的梅花。
“是雪后的红梅。”薛景寒放开苏戚,用指腹擦拭她唇角的湿渍。“苏戚,与我相伴,大抵就是这种滋味。”
“……让你受苦了。”
他说。
“怎么突然开始感怀?”苏戚含笑道,“我并不觉得苦,有你在,心里总是欢喜的。”
薛景寒定定望着她,眼眸里装满温柔情意。
“这些,还要喝么?”
苏戚指着酒坛问,“都打开了,只喝一盏,实在有点可惜。”
薛景寒不甚在意:“第一盏是最好的,再往后滋味便淡了。”
“那就送我,我把它们都带回去。”苏戚说,“我不注重那些喝酒的规矩。”
“好。”薛景寒应允,接着补充道,“不要贪杯,会喝醉。”
断荆遥遥走来,隔着一段距离站定:“大人,丞相府有要事。”
薛景寒站起身来,向苏戚伸出手:“走吧,我们一起回去。”
“方便么?”
“无碍,不会有人知晓你我同行。”
苏戚爽快握住薛景寒的手。
他们登上马车,朝丞相府的方向行去。路上,苏戚顺便提到明澜小筑的事,薛景寒沉吟道:“卞文修不会找柳家的麻烦,不过,以后还是要注意点。”
苏戚说晓得了。
“尽量不要与殷晋接触。此人极为危险,背地里替卞文修处理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薛景寒提醒她,“你和他交过手,容易被他认出来。”
是这么个道理。
见苏戚态度良好,薛景寒忍不住弯了嘴角。
“怎么今天如此听话?”
“我在想……”苏戚试图搜寻委婉的字眼,未果,只能直言相告,“我的胸脯,真的很平么?”
话一出口,薛景寒的笑容凝固了。
“以前的确男女不分。过了年,明明开始长了。”苏戚情绪惆怅,沉浸在平胸的苦恼中,没注意别的。“现在应该和以前不一样呀,柳三的反应太伤害我了,唉。”
她长长叹了口气。
薛景寒犹豫许久,勉强发出声音:“是不一样。”
“对吧?”苏戚眼睛一亮,“变化明显吗?”
“明……明显。”
薛景寒无法直视苏戚高兴的目光,有些局促地侧过脸去,盯着晃动的车帘。
距离上次同床而眠,已经过了小半个月。
他不敢回味那段美好而又隐秘的经历,而且,也没有时间去回忆。
偏偏就在今天,苏戚三言两语,便把深深埋藏的记忆尽数翻搅出来。他想起那些个安静燥热的夜,想起苏戚微凉柔软的肌肤,胸前起伏的弧线……
不能再想。
薛景寒捂住发烫的口鼻,用力闭紧了眼睛。
“阿暖,你怎么了?”
苏戚这才注意到他异常的反应,口吻不免有些担忧。“果然还是疲累?要不先回宅子,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再去丞相府。”
“没事。”
薛景寒强作镇定,“许久不喝酒,脾胃不适。待会儿就好了。”
苏戚信了他的话。
过一会儿,她又问:“要不我帮你揉揉胃?”
“不用。”
“那你记得喝热水。”苏戚说完,总觉得自己讲了渣男台词,“找个暖炉压着胃,也能好点。”
薛景寒心不在焉点点头。
他将苏戚送回家,转道前往丞相府。
此后数日,两人再未相见。
苏戚把四坛酒重新封好,放在卧房外间角落里。她每天照常晨起锻炼,看话本子,和苏宏州用饭。断荆有时登门,陪她打一个时辰。
曾经那些活泼张扬的少年郎,都有了各自的去处。做厩官,当账房,或者跟着武官从军。
太学生程易水和杨惠,经由博士推举,与其他各郡国的学子共同觐见天子,通过对策考试,最终博得入仕机会。顾荣年纪较小,需在太学多留两年,到时候也会追随友人,从官从政。
至于柳如茵和殷桃桃,因为上次的误会,她们暂时没有再见面。
苏戚的生活,莫名变得无趣。
她想不明白原因。或许是因为薛景寒太过忙碌,又或许是因为相识的人都有了新的归属。
而作为纨绔的她,只能一日日消磨时光。
天气转暖,春光正好。
虚度光阴的苏戚,总算接到薛景寒的邀请。
邀请她去云华锦,挑选新的布样,缝制春夏的衣裙。
苏戚跟着易容后的薛景寒上街,在绸缎店里挑好料子,出来逛街晒太阳。
“今天不忙?”
她问薛景寒。
“嗯。”薛景寒面上露出轻微笑意,“最近都不忙。”
他赶着日子,把手头的政务全处理完,只为腾出与苏戚相处的时间。
“陛下身体不适,早朝也结束得快。下午他得接见边关将士,不需要同我议事。”因为在大街上,薛景寒没有直呼沈舒阳的姓氏。“苏戚,今天一整天,我都是你的。”
苏戚随口问道:“哪些边关将士?”
未及薛景寒回答,街面响起哒哒马蹄声。有个清朗嚣张的嗓音叫道:“苏小戚!”
她瞬间回头,看见穿着戎甲的高大青年策马奔来。
阳光灿烂,映在他锃亮的戎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苏戚笑了起来。
她提高声调,语气掩不住欢喜:“穆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