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苏戚来看,丰南王并没有挑好时机。
再早个把月,各地灾情还没彻底控制住,衍西军和匈奴打得水深火热,他起事也能起得理直气壮。
毕竟有句话怎么说的,趁你病要你命。
结果薛相把赈灾的烂摊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衍西军又杀了单于,眼见大衍渡过了劫难,平南王突然开始搞事情。虽说他的确收拢了一些民心,但,更多的老百姓不愿看到战争。
而丰南王莫望呢,就他的立场而言,其实也是逼不得已。既然错失了最佳时机,又不愿继续蛰伏等待,只能咬咬牙站出来了。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更别提,他获得了卞氏的助力。
卞文修和莫望联手,纯属时势所迫。
沈舒阳已经把卞氏当成了丰南王的走狗,对卞文修诸多防备打压。皇后如今又成了废棋。卞文修眼见翻身无望,干脆应了莫须有的罪名,对莫望投诚了。
苏戚觉得,如果要用什么经典台词来形容卞文修,莫过于晴雯姑娘殷殷切切那一句“既已枉担了虚名,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
想象大老爷们捏着帕子红眼睛诉苦,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卞文修当然不是任人迫害的晴雯。他有野心,也傲慢,觉得既然这个皇帝养废了,那就换个人来。总归朝廷大权得握在自己手里,丰南王脑子不怎么够用,就算当了新皇帝,他照样可以拿捏。
于是,莫望带着军队浩浩荡荡杀来了。仿佛当年伐无道诛暴秦,他义正辞严地准备了讨伐的檄文,历数沈舒阳在位所犯罪行,自命为“天罚”使者,就差没在脑袋上写替天行道四个大字了。
卞文修身在京城,与莫望里应外合,打通一路关节,助莫望进京。这事儿做得不张扬,沈舒阳虽然清楚卞文修当内奸,却无法拿出切实的证据。当初吩咐廷尉搜查得来的几封密信,只能佐证他内心的猜疑,拿出来指证卞文修谋反,根本站不住脚。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卞家的势力,究竟在朝堂渗透得多么深。
沈舒阳一面调动飞羽营,在路上阻拦丰南王的讨伐军。一面传令穆连城,从衍西军分拨人马,协助飞羽营剿灭反贼。
出于种种顾忌,他强调穆连城需镇守边关,不可亲自回京。
穆连城答应得很痛快,转头就让穆念青带兵平反。
沈舒阳尚不知晓衍西军的内部变动,等他听闻此次平反的将领是穆念青,已是十日以后。他不安,躁动,又心存侥幸,觉得穆连城瞧不起这儿子,不可能把所有的兵权交给穆念青。
再说了,穆念青是不错,可他一个毛头小子,能镇得住整个衍西军?也就只能呆在鄄北那破地方赚功绩。
如此思量着,沈舒阳便有了底气。
他忌惮穆连城,但不忌惮年纪轻轻的穆念青。
三方兵马在外面打,战报一封封飞进京城,压在丞相的案几上。薛景寒挑挑拣拣,表面上对沈舒阳恭谨呈报,实则隐瞒了部分战情。
比如,前来平反的衍西军,比天子预定的人数更多。
再比如,飞羽营常与衍西军意见相左,多次不顾阻拦强行出兵,反被丰南王打得丢盔弃甲。
等三支军队各自抵达京城外五十里地,飞羽营基本没了。
宣德殿的沈舒阳听闻这个消息,当场昏厥过去。再醒来,已经躺在临华殿里,起身都费劲。
他握住薛景寒的手,泪如雨下:“丞相,大衍危急啊……”
薛景寒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笑容清浅:“陛下何出此言,如今尚有穆将军在,莫望反贼苟延残喘而已,不必心忧。”
沈舒阳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薛景寒口中的穆将军是指穆念青。
他顿时更悲痛了:“莫望狼子野心,穆念青如何能敌过他……”
沈舒阳心里悔呀,早知道就多要点儿衍西军的人了,原本想要防备穆连城伺机作乱,结果现在堵不住丰南王。
他这点儿疑心猜忌,穆连城清清楚楚,所以一开始就没按旨意做事。要不说穆家忠诚,即便顶着抗旨的罪名,也要护住沈舒阳的帝位。
薛景寒微笑道:“陛下,臣有罪。臣担忧反贼势力过大,私自命令衍西军多派兵马,围追堵截……”
他三言两语,把事情揽到了自己头上。
薛景寒时机掐得好,沈舒阳现在根本无法怪罪他自作主张,甚至对此感激涕零。
“丞相深知朕心,朕甚感欣慰。”
飞羽营没了,沈舒阳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衍西军上。然而他不知道,飞羽营的灭亡,除了咎由自取,也有薛景寒背后的推动。
这支归属于帝王的军队,永远不可能再有成长壮大的机会。
薛景寒想要消灭它,正好趁着丰南王作乱,把飞羽营送到了刀口上。弄些假敌情,对飞羽营和衍西军进行挑拨离间,这事儿并不困难。
一招借刀杀人,薛景寒兵不血刃,除掉了沈舒阳扶植的军队。
而守卫京城与皇宫的南军,北军……
早已收归己用。
丰南王和穆念青在城外对峙,无人知晓京城情况。连沈舒阳也不知道,里里外外的守卫,几乎全成了薛景寒的人。
这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所有人,都无法轻易逃脱。
……
这些日子,病得萎靡不振的沈舒阳,始终呆在临华殿里。他也曾想搬回寝宫,然而薛景寒言辞恳切,称临华殿处理政事更方便,陛下身体不宜劳顿。沈舒阳听着也有道理,干脆就不搬了。
许是心情烦闷,想想作乱的丰南王,他寝食难安。某天夜里做了噩梦,惊醒后凭着一腔怒火,直接提着长剑闯进椒室。
皇后卞晴生正在睡觉,冷不防被他揪住发根,拖下床来。沈舒阳现在看见她就犯恶心,当即一脚踹中心窝,骂道:“你这恶妇,可是日夜期盼,欢喜得不知所谓?”
卞晴生疼得蜷缩成一只干虾,哆哆嗦嗦捏住衣襟,张着口喊不出话来。
她听见沈舒阳在头顶质问:“你以为莫望狗贼来了,自己就能翻身?朕告诉你,歇了这心思罢!”
卞晴生睁着眼睛,看向面目扭曲的沈舒阳。
这是她的丈夫。她的夫君。她一生的牢笼。
“恶妇,寡廉鲜耻的娼妓……”
他口不择言地叫骂着,时而痛斥她不守妇道,时而指责她心怀不轨意图谋反,悔恨当年瞎眼娶了这卞家女。
他越骂越恨,恨卞家掌朝廷大权,掣肘帝王。恨卞家与丰南王联手,要篡夺大衍江山。
卞晴生觉得好笑,当年如果没有卞家的扶持,他沈舒阳能登上皇位?如果没有自己这门亲事,父亲和沈舒阳的合作如何能顺利……
她无法继续设想如果。
锋利的剑刃,穿透了她的胸腔,从前至后,把胃袋捅了个大洞。
卞晴生愣愣看着持剑的沈舒阳,然后哇的一声,吐出了酸臭的黄水。她的死亡并不唯美,只有痉挛的疼痛,以及呛人的味道。身体沾满呕吐物,仅着一件素白里衣,连发髻都没有梳。
沈舒阳拔出剑来,嫌恶地瞄了一眼剑身沾染的液体。他气喘吁吁回到临华殿,换了衣裳重新躺下,嚷着要东苹进来读奏章。
递进来的奏章,都是丞相审过的。他其实不耐烦听,可如果不听,心里更烦躁。
东苹便跪在案几前,一封封地读。等沈舒阳打起盹儿来,他轻轻合住奏章,沉默着守在榻前。
过会儿沈舒阳醒来,要用午膳,又吩咐东苹把殿前侍郎官喊进来。
殿前侍郎,自然要的是苏戚。
她听命进殿,学着东苹侍立在旁。沈舒阳想跟她闲聊,她便应答,沈舒阳低头用膳,她就闭嘴走神。
反正这皇帝有心无力,充其量拿她当个赏心悦目的下饭工具。
苏戚在皇宫任职了一段时间,对于做壁花相当有经验。若是凑巧,还能碰见进殿议事的薛丞相。
卞文修啊,姚承海啊……有时也能见一见。
太尉如今被盯得紧,除了受皇帝召见,几乎都呆在自家宅子里,做出修身养性的姿态来。沈舒阳对他又气又恨,每每见面就开始打机锋,然而始终抓不住太尉的把柄。
顾忌着卞家势力,还不能一剑把人捅了。
卞晴生死亡的讯息被悄悄掩住,宫里宫外无人得知。不过就算卞文修知道,也不会产生什么触动。左右是个没养好的女儿,甚至害卞家被迫倒戈丰南王。
至于姚承海,这精于算计的老头子栽在薛景寒手里,消磨了不少脾性。他倒聪明,知晓自己无法独善其身,干脆大大方方站队,明着帮薛景寒做事。假如薛景寒能彻底斗赢卞文修,那也行嘛,不吃亏。丞相名声好,又手握重权,他御史大夫沾点儿光,行事更方便。
此时的姚承海,还不知道薛景寒的真实身份与复仇大计。亦不知晓自己登上了不可能返程的贼船。
卞晴生死后第三天,穆念青斩下莫望首级。至此,丰南王的野心,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