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谋百年的大计,最后也可以变成一场闹剧。
这样的结局总归有些可笑,但似乎没什么该抱怨的。不满的人几乎都死了,死在栾陵,螺阳山,死在刀剑与大火中。
所有蒙尘的过往,终究付之一炬。
这像一个诅咒。很久以前,栾陵葬身流火,私自逃离城池的人躲在螺阳山,隐姓埋名遮遮掩掩,却在多年之后重新站到世人面前,诉说野心与欲望。所以山火埋葬了他们,要他们迎接迟来的命数。
有些萧家人死前如是想。
当然更多的人心怀愤怒,唾骂薛景寒背叛故国。这真是难得的体验。薛景寒杀过仇敌,害过忠臣,甚至弑君夺权,都没遭受如此强烈怨毒的恨意。
想想栾陵治下的国策,倒能解释得通。
魏煊比较特殊。
虽为世子,却与家族离心。性情冷漠,坐视亲眷被杀。他自己也被活活烧死。
其实穆念青带兵过来的时候,魏煊并非不可以反抗。他武艺高强,鲜有敌手,若拼尽全力,可于万人中取将领首级。
他当然有把握杀了穆念青。
但他何必这么做呢?
杀死穆念青,就得面对衍西军。魏煊不是神,就算不会力竭而死,也得抛弃笑奴,孤身一人杀出重围。从此流亡终生,日日苦楚。
他更喜欢欣赏魏氏覆灭的结局。看这些最害怕火的人,尖叫哭喊痛苦死亡。可惜为了减少麻烦,他只能躲在衣橱暗门里听个动静。
至于以后,他没考虑过。
所幸也不需要考虑了。
萧煜则是另一个异端。
在军队里呆了几天,萧左监便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知道萧氏要完,那些个叔伯兄弟姑舅姊妹,很难活下来。栾陵肯定死得透透的,再也没有反扑的机会。
这场混乱的博弈,依旧是薛景寒胜出。
当真无趣又乏味。
萧煜是个很能给自己找乐子的人。他跟百姓抢大锅饭,用言语刺激疯了的和半疯的,挑唆这些人以头抢地或互相斗殴。被兵将训斥过后,又跑到关押奴隶罪犯的地方,大肆嘲笑父母。
是的,他找见了被俘虏的双亲。
这两人为何落在衍西军中,稍微打问就知道了。
萧煜打量着形容凄惨的生身父母,连连摇头叹气:“唉,丢人啊。不知哪个说我败坏门风,教萧氏蒙羞。如今看来,却是责人不责己,道貌岸然伪君子。”
萧父萧母被气得脸皮铁青。
萧煜骂人不带脏字,句句直戳心窝子。直到不堪受辱的萧父喷出一口血来,他才扬长离去。
柳如茵劝他:“好歹也是爹娘,以后也要相处的,不能背负不孝的名声……”
萧煜只是笑。
以后?
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
这支军队拉着沉重的兵甲,一路护送百姓回大衍。入关之后,当地驻军立即迎接,并奉丞相命令,扣留一部分战车弓弩,送至各个关口。
把衍西军的兵卒看得眼红肉疼,又无可奈何。
大衍疆土不比栾陵,薛景寒有实权,况且扣押的理由合情合理,无可辩驳。此等优良军备,正该惠及大衍将士,只给衍西军不合适罢?哪个关口都要守,哪儿的军队都不能喝西北风啊。
如此,他们回到衍西驻地时,只运来一半兵甲。
当然一半也挺多了,有了这些利器,穆念青打得更顺畅。
当初他接到圣旨后,日夜不歇奔赴衍西,水也顾不上喝,抹把脸就上了战场。整整打了十天,赢了。
被囚禁至栾陵的百姓,入关后由当地郡守接收。郡守再颁布通告,命各地失踪者的家眷前来认领。有些本是流民,便安置下来,等疯病痊愈了派去耕作荒田。
也算有个着落。
萧煜很是畅想了一把田园生活,然后被人押送到京城。与他同行的,还有蓬头垢面的父母,以及无处可去的柳如茵。
柳如茵一想到要面对家人,浑身就发抖。但她没有别的出路,只能紧紧依附着萧煜,哪怕这个人处境也很糟糕。
萧煜良心发作,呼噜她的脑袋:“莫怕,我肯定能把你安顿好。”
柳如茵小声问:“真的吗?”
“真的啊。”萧煜笑着说,“谁让你跟我私奔了呢。”
负责押送的吏官狠狠咳嗽,打断他俩的对话。
夭寿哦,去京城路途遥远,谁想看你们郎情妾意地调情?
这倒冤枉柳如茵了。她现在根本没什么诉说爱意的心情,一颗心颠得七荤八素忐忑不安,装满了各种担忧和愁绪。
既愁自己,愁萧煜,也愁苏戚。
去栾陵的时候,其实还好。虽然苏戚得了怪病,可大家都很平和,薛景寒更是珍重爱妻,日夜陪伴不肯分离。所以,她的担忧被冲淡许多,又因为萧煜作怪,很多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悲欢中。
然而苏戚醒来,薛景寒却变心了。
这两人现在如何了呢?
柳如茵不知道。
她怀揣着沉甸甸的忧愁,回到久别的京城。这里依旧繁华热闹,若说有什么不一样,便是官场的动荡以及民间的风向。
其一,关在廷尉署的仆射魏茂,定了叛国之罪。
薛景寒回到大衍之后,与穆念青分道扬镳,带着自己人重返京城,直接把皇宫里的莫余卿软禁了。然后彻查京城及各郡国上下官吏,搜寻与栾陵有过牵扯的人,该抓抓,该判判。
魏茂原本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以为栾陵终究要侵吞大衍,届时他作为功臣,有无数荣华富贵可享。
荣华富贵没见着,命搭进去了。
其二,薛丞相的妻子苏戚,落得个不伦的名声。
众所周知,当初丞相出巡带着爱妻。此番归来,却只见薛景寒,不见苏戚。
思女心切的苏宏州登门拜访,询问薛景寒发生何事,被挡在了门外。丞相不见他,更不解释苏戚身在何方。老父亲不甘心,连日堵人,总算从女婿口中得了一句话。
——“也许穆念青更清楚令千金的下落。”
好事者便生出许多猜测。
后来不知怎地,京城有了传言,说苏戚在外头遇上了穆念青,两人天雷勾地火,做出苟且之事。薛景寒一怒之下,抛弃苏戚。
这传言不堪推敲,却流传甚广。
毕竟苏戚婚前和穆念青不清不楚,谁也不敢说他俩干干净净。薛景寒成亲后,迫于丞相威压,以及当今圣上的作风,没人跳出来指责苏戚的不是。只要丞相过得开心,既往不咎嘛。
可如果婚后再发生点儿什么,就不一样了。
以前是以前,顶多笑几句荒唐;现在是现在,苏戚身为薛家妇,勾搭外男,是为丑闻。
穆念青是衍西大将军,有功绩有名望,因此没有遭受太多诋毁。毕竟世上男女之事,若有错,大多要归罪于女子,而苏戚是这样声名狼藉的人。百姓要笑要骂,自然对着苏戚。
薛景寒没有站出来维护妻子,亦不对传言有任何回应。
于是一时之间,苏戚成了不安于室的妇人,蛊惑男子的红颜祸水。
柳如茵有心辩解,可谁会听她的话呢?
那些难听的,下作的,不堪入耳的言辞,全都落在了苏戚身上。苏宏州有次在外头会客,听见路边醉汉臆想苏戚的话语,当即把人打了一顿,自己回家后便病倒了。
他病得昏昏沉沉,高烧不退,一直喃喃自语。
“戚儿,你怎么不回来呢?”
“你在哪里,爹去找你啊……”
仆役侍候数日,苏宏州勉强清醒,整个人瘦脱了形。
他哑声道:“备马,去衍西。”
……
边关大捷,将士们醉饮达旦,算得上酣畅淋漓。
唯独穆念青把自己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枯坐一夜。
他等了很多天,直至留在螺阳山的兵卒返回衍西,带来翘望已久的消息。
“未曾找到薛夫人。”
兵卒如实禀告,“悬崖底下也都翻过了,没有。只找到一个面容有烧伤的女子,尸首已经腐烂,肯定不是薛夫人。”
那苏戚去了哪里呢?
穆念青满目茫然。
面见他的兵卒静默半晌,你戳我推的,总算有人站出来说话:“将军,当时那种情况极为混乱,薛夫人又受重伤,无法独自下山……那个伤或可致命……”
“也、也有可能她被哪个命长的萧氏族人错认,误杀了……”
据描述,那天夜里,苏戚穿着衍西军的盔甲。
“而且山火旺盛……”
很多死了的人,被大火烧成焦炭。面目不可辨认。
衍西军就地埋葬了所有死去的兄弟,连同破烂的暗银战甲。这是他们的习惯,即便同袍躯体烧毁,容貌不再,也有这铠甲承认功勋荣誉。
没人知道,被葬入土中的尸首,有没有一个苏戚。
穆念青听完这些推论,什么也没说。他静静地坐在椅子里,良久,挥了挥手。
“出去罢。”
归于死寂的房间内,他缓缓弯下腰,用膝盖抵住痉挛的胃。仿佛这样做,可以减轻身体抽筋扒骨的痛楚。
我真该杀了薛景寒。
他对自己说。
我为何没杀他呢?
穆念青深深浅浅地呼吸着,无可抑制的颤抖流遍全身。空气化作钢针,扎得心肺剧烈收缩,难以喘息。
“怎么办?”
怎么办啊。
他找不到苏小戚了。
——第八卷·栾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