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东西,怎么藏在怀里呀……”
饶是已经嫁过人,柳如茵仍然觉得手里的册子烫手,慌里慌张丢到床上。
苏戚又给收回来。
她半点儿没有古人的矜持羞赧,甚至可以当着柳如茵的面点评图画优劣之处。这玩意儿是张罗婚事的嬷嬷硬塞来的,要她仔细研习,以便更好地服侍夫君。
苏戚名声远扬,不信嬷嬷不知道。非得走这么个流程,欲盖弥彰的,说实话有点想笑。
反正她也无聊,打算带着册子去薛宅,随手翻阅打发时间。今天得折腾挺久,她作为新娘子,少不得在青庐等待一两个时辰,才跟薛景寒行交拜之礼。
柳如茵见苏戚神情淡然,似有所悟地凑过去咬耳朵:“你老实说,你和薛相是不是已经……”
苏戚勉强听清那几个字,点了点头。
柳如茵哎呀哎呀叫唤几声,捧住发烫的粉腮,一双美目亮得出奇。
“那他……怎么样呀……”
脾气再高傲的大小姐,提及这种话题,便也成了娇娇怯怯的女儿家,且胸口燃烧着熊熊的八卦欲。
没法子,毕竟事关薛景寒,没几个能按捺得住好奇心。
那可是清心寡欲冷静自持的薛相啊。
他从未贪慕女色,家宅中连个年轻婢女都没有。加上那张欺骗世人的脸,京城有人一度以为他要孤寡终身,百年之后大道圆满飞升去也。
新皇登基前后,薛景寒身世不再遮掩,人们知晓他城府极深冷情冷性,却依旧无法将他与男女情事联系起来。
殊不知这枝高岭花早就泥足深陷,痴缠红尘毫无餍足,常常拿着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劲儿,对有情人任意索求,非得把苏戚逼出泪来。
如今柳如茵问,苏戚就放低了声音说,两人窃窃私语片刻。待嬷嬷和婢女进来,看见她俩面如烟霞,只当聊到了欢喜事,笑道:“接人的马上要到了,大小姐随我们出去罢。老爷在前院等。”
苏戚起身,红萼要过来扶,柳如茵率先握住了她的手腕。
“走罢,今日我伺候新娘子。”
都知道她们关系好,红萼笑眯眯应了,垂手跟在苏戚身后。一群人走到前院,苏宏州已经紧张得原地转了几十圈。见苏戚出来,眼前顿时一亮,连声叹好,究竟好个什么,也说不出口。
及至扶住苏戚递过来的手,老父亲的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盼这一天盼了多久,临了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你是个有福的,阿娘泉下有知,定然觉得欢喜。”
他送苏戚跨出苏府的大门。外头站着迎亲的队伍,苏戚一眼望去,只觉满天都染着殷红的喜色。薛景寒便站在这鲜艳的红色之中,向她伸出手来。
“戚戚。”
他唤道,嗓音温柔悦耳,如泉水漫过玉石。
苏戚第一次见薛景寒穿红衣。她见惯了他清冷浅淡的模样,现今望着氤氲了艳色的眉眼,险些要沉溺美色心神失守。
苏宏州把人往前送一送,这对新人的手便交叠在了一起。
仿佛棉花堵住喉头,老父亲差点儿哽咽出声,心里空落落的。
亲自养大的女儿,就这么给别人了。
薛景寒躬身对他行礼,转而扶苏戚上车辇。队伍重新出发,苏宏州站在门口抹眼泪,旁边凑着几个相熟的老臣,一叠声地劝:“太仆莫伤心,这还没成礼呢……”
老父亲听得更伤心了。
薛宅的庭院西南角也搭起了帐篷,薛景寒似乎要跟什么较劲,青庐装饰得华美异常。苏戚踩着深红的地毯走进去,好歹记得自己今日身份,端庄安静地坐着,拿眼睛观赏四周情形。
薛宅今天宾客如云,朝廷重臣携带亲眷前来祝贺,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往日的门生,丞相府的僚属……
薛宅不似落霞庄宽广,接待不了太多宾客。薛景寒只给一小部分人递了喜帖,饶是如此,宅院内也不免拥挤,全然没有往常安静萧瑟的气氛。
程易水凭着苏戚好友的身份,挤进宴席来,冲着她遥遥作揖,纵情大笑。姚常思跟在姚承海身边,只给苏戚露半张侧脸,估摸着还在闹情绪。黄喻庭,江太医,杨惠……
苏戚挨个儿看过去,竟然还发现了萧煜。
这家伙惬意得很,婚宴还没开始呢,自顾自地猫角落里开始偷喝了。
要知道今天宴席上的酒,全是从落霞庄搬运回来的,薛相亲酿,全大衍仅此一家。苏戚瞧着都肉痛,恨不得过去抢了他的酒,再把人赶出薛宅。
反正萧煜不是来庆贺婚事的,根本就借着名头蹭吃喝嘛,苏戚敢拿脚趾发誓,这货连贺礼都没准备,指不定喜帖都是坑蒙拐骗弄来的。
不过她很快顾不得搭理此等小事了。
莫余卿亲自到场,随后苏宏州也被人搀扶着走进来。
薛景寒双亲已逝,就由当今天子充当高堂。莫余卿挺高兴,难得占了丞相的便宜,整个人红光满面喜不自胜。
夫妻交拜,醮子礼,沃盥礼……薛景寒携着苏戚,一丝不苟将所有的规矩行完,然后在众人簇拥之下,缓缓步入新房。
大衍的习俗有撒帐一说。新人对坐在婚床上,由司礼抛洒金钱彩果,衣裾盛之,寓意多子多福。偏偏莫余卿抢了司礼的活儿,一边唱祝词一边洒花果,把东西洒得满床都是,就不给苏戚和薛景寒怀里扔。
后来被薛相冷冷瞧了一眼,不敢作了。
她把剩余的彩果恭恭敬敬呈给薛景寒,说了几句吉祥话,连忙带着人撤出房间。前头还有酒宴呢,何必在这里感受六月寒霜。
屋子里总算安静下来。薛景寒端来合卺酒,与苏戚细细饮了,又解下她发间丝缨,浅笑道:“你未行笄礼,却成了我的妻。”
苏戚十八岁前当作男儿养育,自然不可能有及笄之礼。
如今红帐里两相对坐,已成结发夫妻。
薛景寒先前饮过酒,眼眸里波光粼粼,温暖情意简直要溢出来。苏戚难免不自在,松了松领口,嘟囔道:“真安静啊。”
是安静,只能听见遥远的欢笑声。
寻常人家成亲会闹洞房,但薛景寒并非常人,谁也不敢闹他。更不可能拖着丞相去宴席上喝酒,打扰这对新人的独处时间。
于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苏戚累得很,脱了外袍又拔发钗。薛景寒做惯体贴事,随即取来温热的点心和羹汤,喂她吃东西。
苏戚眯着眼睛笑:“有劳薛相。”
她挑起一枚桃花小团子,递到薛景寒唇边。他便张嘴咬进去,顺便用牙齿磨了下她的指尖。
苏戚手指发麻。
喂来喂去,她吃了个半饱,实在承受不住美色诱惑,推开点心说不吃了,翻身要钻被窝。薛景寒脾气很好地收拾残局,解开罗帐,将满床的彩果金钱扫到地下,以免硌着要睡觉的小妻子。
苏戚扯下被角,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怎么都扔了,不是说多子多福嘛?”
薛景寒手指一翻,变出个小小的同心果来,放到枕头边上。
“戚戚,我不求子嗣众多。你会很辛苦。”
他倾身亲吻她的额头眉心,嘴唇顺着挺翘的鼻梁往下移,将遮遮掩掩的锦被扯到旁边去。
“有一儿半女就好……”
细碎的呢喃渐渐消失在唇齿间。苏戚抱住他宽阔的脊背,有些出神。
生儿育女么?
听起来像很遥远的事情。又近得不容忽视。
她真正的父母感情淡薄,多年鲜少见面,遑论照顾女儿成长。转眼她与人结亲,成为妻子,然后成为母亲。
她能做好么?
薛景寒不满苏戚的走神,叼住衣襟徐徐扯开,微凉的吻接连不断地落下来。他熟知她身上每一处敏感部位,只需片刻便将人撩拨成潺潺春水。
帐暖衾寒,侬声软语消融不见。
残香燃尽,仍有鸳鸯共戏池间。
夜深时婚宴已散,断荆独自抱着剑立于院墙之外。杀戈拎着一坛酒走过来,笑问道:“晚上都没见着你,大喜的日子,何必绷着一张脸。”
断荆:“我这脸是天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杀戈举起酒坛:“喝么?”
断荆摇头:“今晚我守夜,不该饮酒。”
杀戈并不强求,大咧咧在他身边坐下来,给自己灌了几口,长长叹息道:“真好啊。”
“你指什么?”
“以前在陈县,怎么都想象不来,大人能有这么一天。”杀戈弯起圆圆的眼睛,“夙愿已偿,娶妻成家……”
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他们陪着薛景寒一路走来,知晓此人心性坚定,却看不见他自身的意愿与希望。
杀戈甚至觉得,一旦大仇得报,薛景寒就会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或是混沌无望的废人。
但不知何时开始,大人渐渐好起来了。
不再长时间独自弈棋,不再沉溺政事茶饭不思。不作践自己的身体,行事手段亦有所收敛。
“以后应当会更好罢?”杀戈感慨,“我总觉得自己该功成名就退隐山林。”
断荆嗤笑一声,懒得理他的胡话,只说:“苏戚可不是省事的主。”
杀戈:“喊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