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冠的季随,经选试进入问心书局,任书丞一职。
朝中有人惋惜,亦有人暗中松了口气。
苏宏州没反对他的选择。儿孙自有儿孙福,太仆见惯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觉得季随这职务挺清净,挺好的。
况且薛景寒旧部太多,难免招致天子忌惮。薛景寒再好,已经亡故了,换个季随上来,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
所以,季随去问心书局,实是聪慧周全的决定。
此外,京城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萧迟风死了。
对外称作病逝,实则暴毙而亡。死因只有萧煜猜得到。
弑父的萧问亭依旧过得潇洒快活,丝毫没表现出后悔和心虚的情绪。这人生来是个不正常的疯子,发病程度比起萧煜严重得多。
“剩余的这几个亲眷,年纪都大,未必活得比我们久。等你和我都死掉,栾陵的破事就彻底结束了。”萧问亭对萧煜说过,“螺阳山萧氏不该长长久久存在。”
萧煜冷笑:“我可不当自己是螺阳山的人。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不关我事。”
萧问亭笑成了一朵颤巍巍的花。
苏酥送走了穆将军一家人,改天又收到萧家的喜帖。萧蝉要成亲了,男方是镇守京郊地区的武官,官职四品,也是个将军。
季随带着苏酥去观礼。
这是苏酥第一次见识古代婚礼,好奇得很。她看见了艳光四射的新娘子,也认识了新郎。许是因为常在军营操练的关系,这位新郎皮肤黝黑,样貌粗犷,是个看起来很酷、有点凶的帅哥。
交拜之礼新郎磕到了新娘子的头,在宾客们善意的笑声中,他蓦然红了耳朵。
苏酥顿时觉得,这个人大概并不如外表冷酷。
柳如茵送走了出嫁的女儿,同天又与婢女青画久别重逢。青画当年协助柳如茵私奔,而后被柳家发卖,几经周折磨难,终于被萧煜寻回,接到了柳如茵身边。
迟来的相聚也是相聚,柳如茵与青画抱头痛哭。
苏酥不清楚内情,也没亲眼见到柳如茵和婢女聚首的场景。是季随将此事写在信里,交由她保管,以便日后苏戚能够知晓。
短短两个来月,苏酥身上揣着四五封信,时刻不敢离身。
从婚宴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她于睡梦中再度穿越,回到了现世的卧室。
两个世界的流速并不相同。苏酥醒来后,天光大亮,床头的数字钟显示只过了一夜又一个早晨。
她摸摸心口,惊喜地感受到信封的质地。
“妈妈,爸爸——”
她跳下床,跑到卧室外,找到了自己的父母。
“哥哥给你们写了信——”
……
季随又称季逐光。在问心书局当差。
苏宏州和鱼娘均身体康健。太仆不日将卸任养老。
断荆和红萼也已经成亲,如今育有一子一女。
柳如茵寻见了贴身婢女。
萧煜过着修身养性的生活。
穆念青家庭美满,有赫赫战功。
程易水升职,杨惠因渎职遭贬谪,姚常思依旧奔波在各个郡县间,成为百姓争相夸赞的父母官。
杜衡著《桐江风物要记》一书,经问心书局印发,名扬大衍。
苏戚认真看着信里的内容。季随写得很细致,照顾到她每一分牵挂,每一分惦念。
在最后一封信的末尾,季随写道:“我常记起母亲伏案执笔,宁静美好,便也向往去书局任职,尽自己一份心力。流年似水,一生何其短暂,我无法与父亲母亲相见,但也不会消耗光阴,空虚度日。请您安心。愿您和父亲终生平安顺遂。”
苏戚很少流泪,如今看着这些信,眼底不由发酸,终是落了几滴眼泪。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称职的母亲。
对于季随,起初只是因为怜惜收养了他。后来相处得久了,心生疼爱,但也只是如此。
她有离魂之症,最后那几年,经历了太多事,性情也惫懒得很。和季随的相处,都是淡淡的,算不得亲密。
但这个心思敏感又善于克制的孩子,独自在寂寞中长大,长成了儒雅温润的优秀公子,冷静坚定的青年。
苏戚提笔给季随写回信。
她希冀于某天,若是奇迹再次发生,能让苏酥把她的问候带给季随。
也许是因为苏戚和薛景寒都有穿越经历,所生的孩子得到了这种奇妙的能力。两次穿越,都是身穿,并且没有遭遇任何危险。
苏酥拿到妈妈所写的信,对穿越之事更加期待。然而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是因为难以发生。此后几天,她再没有回到大衍。
只是在某个电闪雷鸣的夜里,做了个悲哀而死寂的梦。
梦里是一片荒凉戈壁,夜空悬着寒凉的月。身披破碎战甲的将军踽踽独行,鲜血顺着腰腹染红裤管,每一步踏下去,都在地上印出了湿润的足迹。
他走啊走,不知走了多远,终于看见天地间生长着枝叶扭曲的怪树,树枝结满了黄澄澄的果实。
于是他笑起来,笑得眼眸发亮,左颊显出浅浅的酒窝。
将军抬起布满血口子的手,摘下了一枚果子,然后滑坐在地,疲惫地倚靠着树干。他从怀里掏出几张被血濡湿的纸,就着月光辨别纸上模糊的字迹。
家中……朝夏朝秋……甚是想念……
愿平安……
归来……
冷风席卷大地,几乎要将这几张薄薄的纸扯走。
然而他始终紧紧捏着,没有松手。
……
苏酥从梦里醒来,已是泪流满面。
她无法看清梦中人的相貌,但她记得穆家双子的名字。
穆朝夏,穆朝秋。
大衍太安二十三年,慕容氏奇袭大衍,衍西大将军穆念青率兵支援东北边关,退敌千里,身受重伤,独行数十里而亡。
没人知道,他撑着将死的身躯,是为了达成昔日的约定,为苏戚摘一枚月果儿。
也没人知道,被他攥在手里的破烂纸张,寄托着妻子儿女的思念和牵挂。
穆念青终其一生,想要有个美满团圆的家。
他得偿所愿,亦遗憾离世。
太安二十五年,萧问亭毒入肺腑,不治而亡。死前服用大量麻药,并将自己的住处浇满了火油,连同自己付之一炬。他的母亲迟梦,早在前一年病逝。
太安二十六年至二十七年,萧煜双亲相继亡故。
同年,季随升任明书令,掌管问心书局。
他一直等待着苏酥的再次到来。春夏秋冬,岁月轮换,他的妹妹像是在世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来到他身边。
季随收养了个不会说话的女婴,算作他的孩子。他年岁渐长,但容姿出色,仍有人家上门说媒。
季随始终没有松动。
他在书局修订古书,看书都能看一整天。回家以后,教养女识字,陪她玩。休沐日去颠倒寺,与方丈讨论佛经偈语。
又过了几年,季随去外地访友,带回两个无父无母被吃绝户的幼儿。
太安三十年,苏宏州逝世,无病无痛,属于喜丧。
季随常常在苏府和家宅两边来往。多是为了看望鱼娘。家宅的书房里,已经堆放了许多陈旧的家信,然而负责寄信的人始终没能到来。
太安四十年,季随已是两鬓斑白。
他亲自抚养的五个命途多舛的孩子,均已成人,有入仕做官或从军征战的,还有个热衷做买卖。季随并不限制他们的志向,只是默默提供帮助,让他们能够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如此,又是十年。
莫余卿年迈退位,皇四子登基。此人仁善宽宏,亦有雷霆手段,将大衍治理得一片清明。穆家双子在军中也立下许多功劳,各自镇守一方,被天子封为“镇国圣德将军”。
季随在冬日里着了凉气,缠绵病榻不得起身。
他整日昏昏沉沉的,似乎做了很多梦,梦里都是旧时的人和事。精神恍惚间,见到个似曾相识的小姑娘,她穿着样式奇怪的衣服和背带裤,站在床前看着他。
季随努力回忆许久,唤道:“酥酥?”
那小姑娘突然就红了眼睛,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这才多久啊。”
她扑到季随身上,越哭越大声,“这才过了多久啊,你怎么也不等等我,老得这么快,我哪里赶得上……”
季随勉强伸出手来,抚摸她蓬松柔软的发顶。
“嗯,是我不对。”
两个世界的流速相差太大,到了残酷的地步。
“哥哥。”苏酥喊他,“哥哥,你得等等我……我没来得及把妈妈的信带过来,今天我在学校午休……不知道会过来……你等等我,我把信带给你……”
季随心知自己大概等不到了。
他微笑着说好。又叫来家仆,去书房取信,交给苏酥。
其实收不到母亲的信也没关系。他能把自己的话带给她,带给父亲,就已经是万幸之事。
他在信里告诉他们,自己这一生过得很好。也希望他们能够安乐平顺。
苏酥哭得嗓子都哑了,仍然坚持汇报家里的情况,自己的情况。她拉着季随的手,说了很久的话,又拿着勺子,给季随喂药汤。
折腾了半天,时近深夜,她终于枕着季随的胳膊沉沉睡去。季随望着她的睡脸,暗自忍耐着肺腑牵拉的痛苦,不肯闭上眼睛。
当窗棂透出亮色,床边的小姑娘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季随阖眼,发出绵长的叹息。
他的妹妹这次没能陪伴太久时间,便早早回了家。
病来如山倒,季随躺了几个月,在一个下雪的夜里溘然离世。他所抚养的儿女都赶回了家宅,陪他到油尽灯枯。
世人叹他孤寂,而他并无后悔。他一生救助许多孤苦幼儿,亦著书立世,享誉大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