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煊拎着个油纸包,走进一间破旧客栈。大堂稀稀拉拉坐着几个闲人,喝着酒聊天,见他进来,便纷纷抬起了头。
掌柜的站在柜台后,为着一碗酒究竟有没有掺水,和个醉汉理论。魏煊走过去,敲敲台面,温声道:“我们待会儿退房。”
掌柜顾不上搭理他,只报了个数,要他把房钱交了。魏煊在怀里摸出三文,摆在台面上,转身打算上楼。
经过醉汉身侧时,对方吵得激烈,粗壮的臂膀挥舞着,险些打中他。下一刻,醉汉猝不及防仆倒在地,撞翻了身前的酒坛,瓦片混合着酒液淌了满地。
大堂内顿时一阵惋惜声。
魏煊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登上二楼,走到尽头推开房间的门。他唤了声笑奴,没得到回应。视线移到窗前,打扮朴素的女子垂首坐着,往自己脸上抹淡黄色的药膏。
孩子扔在床上,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只见襁褓微微起伏。
魏煊把油纸包放到桌角,抓住她抹药的手,问道:“怎么又抹这个?我们已经到安城了,不需要画脸。”
笑奴垂下眼眸,语气有些黯淡:“这样,不好看。”
她的脸上沾着许多并不均匀的淡黄膏体。脖子也有一些。有的地方涂抹得厚,便遮盖了原本的皮肤,有的地方尚且没抹好,能瞧见底下凹凸不平的烧伤,纹路狰狞可怖。
“我看看。”魏煊捏住她的下巴,打量几眼,笑道,“是挺丑的,出去能把那些男人恶心吐。”
笑奴又要抹脸。
他紧接着说:“不过我也丑,你要是难过,多看看我就好了。”
魏煊的右半边脸,赫然攀爬着同样丑陋的烧伤。
他依旧眉眼深邃,半张脸英俊得让人心动神摇。然而两相对照,便似鬼魅阎罗,神佛堕魔。
“此次来大衍,萧问亭只给了这些药膏,能遮掩皮肤伤势却不可改换容貌。你把脸画好看了,岂不是要被人认出来?城门口贴的凶犯画像,浆糊都没干呢。”魏煊抓起她的袖子,把她脸上的东西擦干净,“笑奴啊,别忘了你是谋害苏戚的凶手。”
笑奴的脸被搓得满是红道子。
她皱起眉毛,断断续续说:“你骗我。你告诉我,没了坏女人,就可以,抢他。”
“我骗你了么?”魏煊拆开油纸包,给她嘴里塞了个酥饼,笑道,“我只说你可以把他抢过来,但我们时间紧,办完事就得离开大衍,你来不及抢人,哪能怪我?”
“骗子。”
笑奴口齿不清地说着,捧起酥饼,仔仔细细吃完。魏煊把孩子塞到她怀里,顺便掀开襁褓看了一眼,拔掉几根银针。
“别老欺负阿随。你这做娘的心也太狠了,孩子哭哭闹闹才正常,压着穴道不让他动弹,多可怜啊。”
“哭,太吵。”笑奴抱紧婴孩。
魏煊无所谓地拎起长剑,带着她下楼。
“我雇了新的车夫,明天能离开江泰郡。你注意着点儿,别一个不高兴,再把人弄死。处理起来很麻烦,雇人赶车也耽误时间。”
“噢。”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在人们的注视下离开。那几个喝酒的散客,小声叹息着,连连摇头。
“可惜这模样,要没遭殃得多出挑。”
“也不知怎么烧的,脖子都成那样了,估计衣服底下更难看……”
“真真的苦命……”
说着,他们便又笑起来。
“可怜别人做甚,自己家的糟心事都没个完。日子这么难过……”
“我家柱子月前去江边捞鱼,再没回家。你呢,你家大哥找到没?城里丢了这些个人,也不见县衙有什么说法。”
散客们摇头晃脑的,脸上带着麻木的笑。
……
这是出行的第五日。
入夜时分,出于萧煜的强烈诉求,一行人暂时歇脚,在荒郊野岭处生火造饭。距离下个驿站还有六十多里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除了露宿毫无办法。
柳如茵在车里坐得腰酸背痛,又不愿跟护卫们挤做一堆,只能走到薛景寒对面,隔着火堆怯生生打招呼:“季先生。”
她已经得知薛景寒的真实身份,也知道苏戚昏迷不醒,薛景寒要去很远的地方寻求医治之法。
什么离魂之症栾陵秘术,别人听了要犯嘀咕,她却深信不疑。毕竟是薛相,所做的选择肯定没有错。
只是这一路上,薛景寒始终冷冷淡淡的,不搭理她。
她想进马车看苏戚,也不让看。
柳如茵感到失落之余,不由心生艳羡。羡慕薛景寒能抛下政务,不管不顾远行千里,只为救治心爱的女子。羡慕人家感情深厚,冷漠的薛相如此宠爱苏戚,始终悉心陪伴,梳发擦脸贴身伺候,夜里偶尔还能听到低声的絮语。
她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
哪怕是这场不算私奔的私奔,萧煜都不曾温柔待她。平日里除了逗弄取笑,便当她是摆设。与她同乘的是个老得半截入土的道士,整天神神叨叨,害得她睡不好觉。
独自乘车是不可能的,申元总说自己伤了筋骨,无法骑马。她也不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没资格挑挑拣拣。
柳如茵盯着火上咕嘟冒泡的锅子出神。萧煜拎着酒囊走过来,挨着薛景寒坐下,先对着她笑了一笑,继而问道:“薛相,可否商议个事儿?”
薛景寒没理他。
萧煜并不气馁,继续说话:“您看,我手头还有案子要处理,堆太久不好。之前各地上报的失踪案,也不知进展如何,实在教人牵挂。不如这样,我给薛相画个路线图,您按着这图去寻萧家人,我先回京城办案,如何?”
薛景寒冷冷看他。
萧煜:“开个玩笑罢了,我怎能怠慢薛相交托的重任!薛相喝酒么?”
薛景寒道:“我姓季。”
得,这是不让他喊薛相。
萧煜离远了些,心情忧伤地抿酒。不意望见对面泫然欲泣的柳如茵,愣愣道:“你怎么了?”
柳如茵瞪他一眼,起身走人,钻回马车狠狠捶打垫子。
该死的!混账男人!
说好带她私奔,私奔不是私奔,还想丢下她回京!
柳如茵气得想锤爆这狗男人。
没心肝的狗萧煜尚未察觉自己犯了什么错。他嘴欠,时不时就想撩拨别人的底线,哪里会顾及柳如茵的感受。
以前萧煜常对苏戚冷嘲热讽,笑她无情无义,事情落到自己头上,表现也没好多少。
看透不说透的薛景寒付之冷笑。
申元一直蹲在远处仰望星空,手指掐算许久,唉声叹气地来到丞相面前。
“什么都看不清。”他一脸愁容,“贫道大概是个废人了。”
这话他不止说过一次,薛景寒听得多了,便也不作回应。
申元吸了吸鼻子,闻见汤里的肉味儿,空荡荡的肠胃蠕动起来。想舀一碗来喝,可薛景寒还没吃,他只能干等着。
“三百多年前,栾陵遭遇天灾。流火坠落,四处走水,一夜之间尸横遍野。”薛景寒的容颜被火光舔舐着,平静而淡漠,“巫夏时任大宗伯,灾难降临之前,卜卦算出国运已尽,却无力阻止栾陵覆灭。他本人亦葬身火海。”
薛景寒费尽心思,只搜罗了些零零散散的记载。
“大宗伯常居宗庙,此处或可找到残存的器物。”他眼睫垂落,神色不免有些阴晦,“帝王居所,祭祀之处,往往藏有密室暗道,如果我们在城里寻不到东西,就掘地三尺,去更深的地方找。”
申元当然相信薛景寒的话,这人从来说到做到,下定决心的事谁也阻拦不了。
他只是担心。
“栾陵周围真有阵法么?”时隔太久,他不能确信薛景寒搜集的讯息是否有误,“或许前人走错了地方,根本没找见真正的栾陵,才会有此一说。我们找萧氏,岂不是要耽误许多功夫。”
“不妨事,不妨事。”萧煜打断他,笑道,“萧家那些人,聪明得很,如能收为己用,寻物觅迹也方便。再者,我小时候还没离家的时候,也听他们议论过栾陵啊古阵法什么的,应当不会有错。”
薛景寒道:“萧左监记事倒是清楚。”
萧煜干笑了几声:“我么,也就记性好。不知季先生可曾听苏戚讲过,她小时候在皇宫爬假山,掉下来砸到我,还抢我玉佩,伙同穆念青拿石头砸人逃逸。啧啧……”
他感慨道,“如今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啊。”
申元神色古怪,什么都没说。
萧煜口中的苏戚,自然不是现在的苏戚。
薛景寒也没接话。萧煜自觉无趣,摸摸鼻子不吭声了。
柴火被烧得噼啪作响。热气蒸腾着扑到薛景寒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儿时的苏戚,该是什么模样呢?
他不知道。
苏戚曾给他描述过另一个迥乎不同的人间。也画过自己真正的容貌。
可是他依旧不清楚她的过去。许多事情仅凭讲述并不能拼凑出全貌,更何况苏戚不爱谈论过往,偶尔提起,言辞简略得接近匮乏。
他和她共处的时光,仅仅三四年。
仅仅……
三四年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