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送苏戚回了家,转道去丞相府。他换了两趟车,及至府邸门前,已经改头换面,恢复成平日模样。
杀戈护着他往里走。路上,薛景寒神色沉沉:“今天碰到秦柏舟。他应当对季阿暖的身份起了疑心。”
杀戈问:“大人打算如何?”
“暂时不能以季阿暖的身份露面。放出话来,就说年前生意忙碌,且要返乡过年。”薛景寒踏进议事厅的大门,“云华锦各店有没有重要消息?”
杀戈低声应答:“暂且没有。丰南王近期不太安分,恐怕会有所动作。”
薛景寒冷笑一声。
“他想提前动大衍的江山,也不怕胃口太大,把自己撑死。暂且不用操心,沈舒阳盯得更紧,而且卞文修也在。”
杀戈称是。
整个大衍朝,从皇帝到重臣,都有自己的眼线和势力。明躲暗防,相互牵制。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以季氏旗号经营的商铺,会是专门收集线索和暗中通信的联络点。
包括云华锦在内,有几家玉器绸缎店铺开遍大衍,虽然名号不同,背后的东家都指向一个人。
季阿暖。
“秦柏舟私藏卷宗的地点,找到了么?”
薛景寒问。
杀戈答:“还没有。廷尉署内明面上的屋子都找过了,目前怀疑藏在某间暗室。”
“继续查。无论他留这些东西有何用意,落到丞相府,就都是翻不了案的罪证。”薛景寒落座,沉声道,“把人召集过来,今晚议事。”
杀戈低头应诺。
薛相永远是薛相。即便刚陪完苏戚,也能迅速恢复平时的状态。不被私情所打扰,不因爱恨而昏聩。
哪怕在苏戚卧床生死不明的日子里,他依旧照常处理政务,没有拖延时间。
这是他的习惯,他的存活之道。
杀戈心想,如果有一天,薛景寒真疯了,也是最冷静的疯子。
……
很快,春节到了。
苏戚第一次在大衍过年。苏宏州的亲戚几乎都不在京城,爷俩儿凑一堆,放爆竹喝屠苏酒,倒也温馨有趣。晚些时候,薛景寒竟然也来了。
苏戚打趣他:“你见天往我家跑,不怕人多想?”
薛景寒表情很平静:“没人知道我来。放心,我若不愿意,寻常人无法知晓行踪。”
苏宏州反倒不大乐意,一边饮酒一边嘟囔:“还是光明正大的好。”
老父亲很不喜欢这俩偷偷摸摸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薛景寒嫌弃苏戚,不愿明面儿上承认关系。
按苏宏州的想法,就该早日定亲,两家张罗起来,高高兴兴把婚事结了。作为苏戚的亲爹,他保证让自家姑娘风光出嫁,羡慕死全京城的人。
但他也明白,薛景寒位极人臣,行事有诸多考虑。苏戚如今尚未表明身份,公开关系不好解释;丞相多次拜访太仆家宅,也会让天子和朝臣生出乱七八糟的猜想。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先在京城造势,说明许多不得已的原因,然后让苏戚恢复女儿身……
苏宏州心里盘算许久,眼前突然出现一杯酒,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敬太仆一杯。”苏戚笑着对他行礼,“祝太仆大人身体康健,万事顺遂,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苏宏州便丢掉心事,板着脸接过酒来,呵斥道:“好好说话,舍不得喊声爹?”
苏戚从善如流,把贺词重新说了一遍。
薛景寒跟着敬酒,陪了苏宏州三杯,又说:“我对不住太仆,让苏戚受委屈了。”
四目相对,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苏宏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含糊道:“罢了,你自有计较。总归别让戚儿等太久,她年纪不小,怕是等不起。”
院子里响起一连串爆竹声。苏戚没听清他俩的对话,凑过来问:“什么等太久?”
苏宏州:“没什么。”
薛景寒:“……没事。”
苏戚没放在心上,搁下酒杯,跑到院中跟雪晴玩爆竹去了。
府中到处挂着红彤彤的灯笼,所有景象都笼罩在喜庆而艳丽的色彩中。薛景寒望着笑容活泼的苏戚,手指不由缩了缩,渐渐捏紧。
他想给苏戚最好的。也想让天下人知道,苏戚是他的。
可是,他要做的事,势必会牵扯整个朝廷。为了保住苏家,他不能提亲,甚至不能堂堂正正出入苏府。
要是让人以为,丞相与太仆交往甚密,在这场风云诡谲的朝堂争斗中,苏家决计无法独善其身。
到时候,苏戚甚至会有性命危险。
现在的他,无法为苏戚做什么。只能任由她顶着风流浪子的名头,偶尔来趟薛宅,陪季阿暖上街游玩。她的坏名声,是彼此关系的最佳遮掩,却也……
让他心生愧疚。
苏戚始终什么都没有问。关于薛景寒究竟打算如何复仇,要做到什么程度,她都没有问。什么时候公开俩人关系,昭告世人,下聘成亲,她也未曾催促。她整天活得自由散漫,高高兴兴,看在苏宏州和薛景寒眼里,或多或少都觉着怜惜心疼。
特别是爱女心切的老父亲,生生脑部出一场委曲求全的心理大戏。全然不记得,苏小纨绔这些年怎么混日子的。
苏戚就是苏戚,她奉行及时行乐的准则,根本不愿想太远,想太多。
夜深了,苏宏州熬不住,先回屋睡觉。苏戚又跟薛景寒碰了几杯。她没喝多少,怕醉。
“阿暖,我不说劝阻的话。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拦不住。”她靠在薛景寒肩上,贴着耳朵轻声细语。“唯独有一个要求,不要牵连无辜之人。”
薛景寒被呼出的热气弄得身体发麻。他捏紧酒杯,说道:“苏戚,凡成大事,必有牺牲。我无法向你保证。”
他只能尽力把太仆摘出去。
其余的,他不关心,也不在乎。
“那就记着,无论何时,给自己留条后路。”苏戚站稳了身体,冲他笑。“阿暖,要活着,好好的活。不是你在陈县的那种活法……向前看。活得有血有肉,普普通通,心怀善念,亦见光明。”
薛景寒知晓她还在劝自己。
“我尽量。”
他轻声回答。
离开时,苏戚送到侧门,见薛景寒上车了,才独自笑了笑,拢紧衣裳回落清园休息。
她喜欢了一个很危险的人。
既然喜欢,只能陪着走下去。
……
大年初一,朝臣们早早去了宣德殿,向天子恭贺新年。宫中摆了筵席,留百官宴饮。苏宏州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薛宅肯定也没人,苏戚便呆在家里忙活自己的事。
她给各家准备了礼物,托人送出去。有给柳如茵和殷桃桃的首饰,给秦柏舟的前朝珍稀版案宗记录,还有砚台书画,送给太学程易水等人。想想姚常思也算住对门的舍友,便多送了一卷藏画。
穆念青远在鄄北,苏戚给他提前准备了话本子和酒,还有新的冬衣。这些东西,早在她“病”好之时,就已经送往鄄北。也不知能不能赶上过年。
晚间,苏戚沐浴换衣,钻进被窝睡觉。梦里总觉着胸疼,似有千斤重石压在心口,让人呼吸不能。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身上还残存着隐隐疼痛。
她拉开衣服,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好像也没什么。
苏戚没当回事。她照常起床跑圈,活动腿脚,过自己的小日子。因为过年的关系,太学休假,程易水和杨惠等人约她喝茶。苏戚应邀出门,几个人闲聊许久,又去看望了何深的瞎眼老娘。
丞相府专门给何氏置办了独门小院,拨了两个仆役贴身照料。看样子过得还不错,只是老妇人年纪太大,脑子也不甚灵活,总把杨惠当成何深,还拉着苏戚的手喊婉婉的名字。
苏戚将错就错,哄着老人说了几句贴心话。再看杨惠,已经眼圈泛红,显然难受得狠了。
死了的人无法复生,留给何家的,只有满目疮痍。
许是受了影响,苏戚回来时,又觉得胸前开始疼痛。晚上脱衣,手指按压身体,才渐渐察觉出不对来。
她好像……长大了点儿?
这身体都十八岁了,竟然还能二次发育,苏戚属实没想到。
虽说古人经常营养不良,成长也缓慢,但太仆家里衣食优渥,根本不存在类似问题。
……只能归为奇迹了。
苏戚如是想。
过完年,云华锦那家铺子送来了新制的衣裳。从里衣到大氅,一应俱全。苏戚把衣服收进衣橱,不意碰到了一条雪白柔软的东西。拿出来时,红萼正好进门,见状哎呀一声,笑道:“这不是念青少爷送的么?”
苏戚问:“穆郎送的?”
“是呀。夏天在上林苑,他打了只雪貂送给少爷。少爷带回家来,吩咐绣娘做成冬天用的围脖。”红萼说,“如今天气还冷,出门可以戴。”
苏戚恍惚记起上林苑的往事,一时捏着围脖没说话。
“也好,今天正要出去。”
她笑起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
下午出门,便换了衣裳,披上赤红绣金纹的大氅,脖颈间戴了雪白围脖。红萼喜欢得不忍心放她走,连声夸好看。
苏戚肤白,眼珠子黑漆漆的,这装扮衬得她更如粉雕玉砌。如此翩翩少年郎,单是走在路上,都得勾掉几个姑娘的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