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月城最大的特点就是穷。
自上而下的穷。
所以,当地官吏想了个法子,凡有触犯律法者,若罪不至死,便可缴纳赎金代替相应的刑罚。钱财数目依据罪行轻重不等。
李寡妇报官的时候底气很足。毕竟是告王家纨绔嘛,官府积极得很,巴不得早点把人抓个现行,多刮点儿钱出来。
王家纨绔也不怕被抓。家里几房兄弟都没了,家财全是他的,这辈子住在昭月城铁定能活得滋润安逸。再说他不杀人不放火,就逞个凶耍个威风,抢几房中意的小妾。如果被官府逮去,交点儿赎金而已,多大点事。
他和当地官府的大小官员混得很熟了。
以及,他看上的人,闹个几回总要从了的,毕竟跟着他能过更好的日子。现如今不过是和李寡妇走个流程。
哪知今天中途杀出来个苏戚。
穿得这么穷酸,还敢当街行凶,不坑她坑谁?
王家纨绔立马就把罪名扣在了苏戚头上。他知道这个蒙面的傻子没钱,若是被抓到牢里,决计要遭罪哈哈哈哈哈。
该!
赶过来的差役一看这诡异的阵仗,不管三七二十一,吆喝着要抓所谓的劫匪。至于强抢民女的那个,早就被家仆扶起来,整理好衣冠,和和气气自行去官府。
多自觉,多配合。
苏戚见势不妙,扔了袋子转身拔腿就跑。后头跟着十几个差役,大呼小叫的特别热闹。
得亏天色渐晚,光线不大好,她左躲右藏各种钻巷子,总算甩掉了追兵。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呢,对上周围许多视线,这才意识到自己闯进了乞丐窝。
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蹲坐在地,仰着头看她,浑浊的眼睛里不见情绪。
苏戚缓缓放下手里的刀,尴尬笑道:“打扰了,不好意思啊。”
这些人无动于衷,继续盯着她看。
苏戚退出去,把面巾摘了,捏着小块碎银在成衣铺里买了身粗布短衣,换掉碍事的裙装。
还是男子装扮行动比较方便。
头上扣了斗笠,遮掩容貌。穿草鞋,挎长刀,瞧着像个跑江湖的年轻后生。
行头有了,苏戚便沿着街去寻卖草药的货郎。若是能遇着靠谱的游医也行,总之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医馆,太贵。
溜达了小半个时辰,买到些普通药材和干净麻布。她用剩下的钱找了间便宜客栈,央店伙计熬药烧水。喝了药汤,吃完晚饭,苏戚又成了两袖空空的穷人。
明儿该怎么办呢?
她用热水擦洗了身子,用麻布缠裹住腰背和腿脚的伤口,坐在床上认真思索。
“劫富济贫”就算了,今天是逼不得已,因为她实在需要换药和休息。离开临溪县时,她身上一点儿钱也没有,所挣工钱都交了租赁金。
如果那间破院子没人住了,鱼娘大概会觉得很浪费罢。
……
逃出临溪县后,苏戚暂时没有回去的想法。
她当然不愿抛下鱼娘和阿随,但当时情况紧急,不如直接出城,带走所有的追兵。县里藏不住事,鱼娘等不到她回来,肯定会带上阿随,迅速离开临溪县。
这期间他们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苏戚无法确定。她只是做出了最稳妥的决定,即便这个决定,让她再次成为孤身一人。
现在她有几个选择。
其一,找办法联络乌山郡外的苏家人,回到京城。然而这个法子很危险,追杀她的人肯定会在路上盯着。
其二,北上再西行,去北地郡马苑,那是苏宏州的地盘。难就难在路途遥远,以她现在的状况,不一定能平安抵达。
衍西就更不要考虑了。
其三,在丰南郡内改换身份过段日子,休养好身体,徐徐图之。前提是不要暴露行踪,被追杀者发现。
苏戚比较了下,觉得还是第三种选择好点儿。她真需要把身体养好,同时弄清楚自己的处境,看看究竟是哪些人要杀她。家信先不写,不知道敌人是谁,做什么都得防备。
那么问题又绕回来了,她明天该怎么办呢?
苏戚下午在城里溜达的时候,专门留意了下,商铺的生意都不大好。行人衣着简朴,贫者多,富者乏。连差役身上穿着的官服,也有些旧了,衣领袍角泛着白。
这种情况下,她想找个能挣钱的活计,或许并不容易。
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行,她也可以效仿卖草药的百姓,去山里挖药。寻常药草她也认识……
苏戚困意上涌,钻进薄被打了个呵欠。外间传来伙计的吆喝声,厨子在楼下翻炒菜肴,铁勺将锅沿打得咣当响。寥寥几个酒客大声笑嚷,声音飘飞进来,清晰可闻。
——王家那胖子被人打了,听说没……
——是个女劫匪!只劫了一块碎银的女劫匪!
他们拍桌子大笑。
——现在哪儿有女劫匪啊,肯定是姓王的在外面拈花惹草,惹到了不吃亏的泼妇……说是差点儿把他命根子割喽。
一阵心领神会的应和声。
——这事儿有什么可聊的,你们可知今早城外河里捞起来个人,泡得那么大,脖子也折断了。
——知道知道,死者似乎是绸缎铺的孙掌柜,家里跑去官府认人了。他家本来有些积蓄,怕是被人谋财害命……
在喧闹的人声中,苏戚渐渐沉入梦境。
……
休沐当天,薛景寒一大早驱车来到颠倒寺。寺庙里的小沙弥在前殿迎接,双手合十道声施主。
薛景寒问:“住持呢?薛某有事见他。”
沙弥摇头微笑:“怕是要让施主等待许久了。”
别的什么也没说。
薛景寒点点头,并不追问。颠倒寺的住持鲜少露面,常常呆在屋内诵经参禅,近两年精神不济,恐怕大去之期不久矣。
他出了寺庙后门,沿着山路往下走。山间的桃树如今已是郁郁葱葱,枝头结满了覆着绒毛的青桃。风一吹,满山飒飒之音。
半山的残亭未经修缮,比以前更破旧了。木柱斑驳,石桌堆满枯败的落叶。薛景寒走进来,取了帕子擦掉桌面的叶子和尘土,纵横交错的棋盘便显露出来。
没遇见苏戚之前,他常来这里下棋。一坐就是半天,不问晨昏日夜。
杀戈动作利落地擦干净石凳,退到亭外去。薛景寒用手指抚摸棋盘,感受着冰冷粗糙的刻痕,良久,缓缓落座。
——东五南十一,置子。
他似乎听见某个熟悉柔软的嗓音,扭头时,只看见亭外杀戈的背影。
苏戚。
他心里唤道。
不算柳宅前遥遥望见的背影,薛景寒真正和苏戚相遇,便在这半山残亭。他从未深想为何会对苏戚如此留意,如今有了巫夏的记忆,才知晓诸般因果。
他和苏戚的见面,是巫夏与苏戚的诀别。
他和苏戚的相爱,导致了如今的伤害与分离。
栾陵已经消逝,只剩满盘狼藉。
薛景寒又开始头痛了。
他服了一颗药丸,闭上眼睛静静休息。树叶窸窸窣窣的细语中,渐渐夹杂了另一个声音。
「季夏。」
薛景寒睁眼,白昼竟成黑夜,漫漫不见边际,唯独他身上泛着浅淡的晕光。冰凉的雨丝连绵不绝地落下来,打湿了头发和衣袍。
「季夏。」那个熟悉的声音继续唤他,「你何时才能找到自己?」
啊,这是他自己的嗓音。
薛景寒冷淡道:“我就是我,何需去找。”
「你是你么?」
对方笑了起来,语气含着微不可察的无奈。
“我,是我。”薛景寒重复道,“如果非要说现在和以前有什么不同,那都是法阵遗留的影响。等我……”
「等你摆脱法阵束缚,你就和以前一样了?」
薛景寒不喜对方随意的语气,皱眉道:“当然。”
「那么,你还能如以前一样,操劳政事,匡扶社稷;爱护妻子,全心全意?」
“……”
他不能。
所谓权势,本就不值一提。至于社稷,他原来不关心,只为复仇了却旧事,那时苏戚要他好好活,他也愿意循规蹈矩的过下去。
可是他不爱她了。许多事情,都失去了继续的意义。
如今薛景寒打理朝政,完全出于习惯。他已然厌倦这些,然而不能撒手不管。一旦他不再是权倾朝野的丞相,便只能做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我会知晓爱恨情仇,但不可能待苏戚如旧。”薛景寒说,“这并不意味我不是我。苏戚和我的感情,本来就不该存在。”
那个声音停顿了下,叹息道:「你觉得不该存在?」
“若没有巫夏,我如何会在意苏戚,步步深陷?”薛景寒反问,“一场棋局,一盏花灯,几次简单的见面——便能让我如此么?”
他爱得太容易了。
明明前半生,陷于阴冷麻木的过往中,无法接纳任何人。
“是巫夏的执念影响了我。”薛景寒笑容讥诮,“他爱而不得,刻在神魂里的执念诱使我靠近苏戚。”
这不是自己的感情。
不是自己的爱。
所以哪怕情感重归躯体,薛景寒也不该再需要苏戚。
「你要否认过去的自己么?」
“我不否认我。但,我不是巫夏。”薛景寒冷声道,“——我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