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为什么她是上面的那个?
苏戚滋味复杂,不知该不该为自己高兴。女扮男装如此成功,不仅没人怀疑性别,还帮她生造了幻肢。
不得不说,这图画得挺详细的,写实风,跟她见过的抽象写意画还不一样。特别是……
大啊。嗯。
苏戚又瞄了一眼。
原来她这么厉害吗……
苏戚想再翻几页,周围人眼疾手快,夺了书就往身后藏。
“这本可能放错了,我的我的……”
“苏小公子不要误会,真不是秦廷尉的书,哈哈……你且在这里等着,我们去找秦廷尉……”
他们假笑着,退出门去,嘀嘀咕咕低声埋怨:“谁他娘把这玩意儿藏秦疯子屋里的?要命啊……”
“肯定是萧煜那个混账!走,干他!”
人声逐渐远离。苏戚独自留在室内,打量四周陈设。乌木案几,矮榻,靠墙衣架搭着深色常服。再向后看,墙壁上挂着整整齐齐四排精巧刀具,每柄形制都有微妙的区别。
苏戚伸手去摸弯钩刀刃,不意被割破指尖。
这些刀,比看上去更锋利。纹路清晰光滑,通体呈碧绿色,显然保养得很好。
她吮了下指头,转身朝里走。书画屏风将屋子分隔成两半,后面摆放着许多木架,架上陈列书册竹简。和刀具一样,所有的书卷都分门别类,整齐放好,丝毫没有错位情况。
简直是强迫症的福音。
苏戚一排排看过去,刑律,案宗,诏狱录。大衍成鼎一五年,成鼎一二年,成鼎元年……
大衍建宁一八年。
苏戚不由驻足,从这一年的书架上找到四月份的案宗记录,小心抽取出来。
建宁十八年,正是二十年前。昨晚,雪晴和人讲故事时,提到一宗昌宁节惨案。功勋世家,因涉足皇权争夺,犯下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谋逆啊……
苏戚想起早朝时皇帝质问穆连城的话,手指捏紧书册,缓缓将其翻开。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中,她找见了昌宁节当天的记录。内容不多,只有几句简略陈述。
夜,亥时。承天子诏,斩季氏四十七人。亲族枭首示众十日,仆役曝尸远郊。殓者同罪。
每个字都冷淡无情绪,却又挟裹着浓烈的血腥气,刺进苏戚的眼中。
她用力阖上眼皮,继而睁开,眸光冰冷一片。
廷尉狱的刑房今日很安静。没有往常撕心裂肺的惨叫,也没有满地黏腻的血肉残渣。昏黄的灯火下,薛景寒已然站立许久,神情专注地盯着手中翻阅了大半的棋谱。周围的环境似乎与他并无关联,什么铁锯钩叉,绳索钉板,都成了毫无意义的装饰物。连吊在刑架上的人,也无法吸引他半分注意力。
许是厌烦了这样的沉默,刑架上的男人出声叫道:“薛丞相。”
薛景寒微微挪动视线,仿佛刚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哦了一声,用不带疑问的语气说话:“秦大人,笞刑结束了?”
秦柏舟动了下手腕,表情和声调都没有变化:“是,结束了。”
天子降罪,秦柏舟因渎职受罚,鞭笞二十。因其身份特殊,交由薛景寒监刑。
廷尉狱的刑罚从不掺水。二十鞭抽完,秦柏舟背部衣衫已经撕裂,殷红鞭痕深入皮肉,将白皙的肌肤割得破碎凌乱。血水渗透布料,从腰间一直延绵至衣摆,宛如绽开数枝墨梅。
饶是如此,他的脸上依旧毫无痛楚。艳丽眉眼沾染点点血渍,隐约透出几分妖冶。
薛景寒又翻了一页纸,边看棋谱边问:“秦大人,值得么?”
“你指什么?”
“陪同苏戚去掖庭署,平白惹来无妄之灾。”薛景寒合上书,抬眼正视秦柏舟,“掖庭为中都官狱,向来与廷尉分立。谁都知道,秦大人本无罪责。”
按理说,哪怕掖庭官员犯下滔天罪行,跟廷尉也没有关系。如果秦柏舟那天没跟着苏戚去,就不会被天子迁怒,挨一顿笞刑。
秦柏舟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是值得。”他仔细思考了下,又补充道,“也不觉得这算灾祸。”
陈述事实而已,听在薛景寒耳朵里,却像诉衷情。
薛景寒的记性很好。当初在颠倒寺,之所以遇见苏戚,正是因为苏戚与秦柏舟上山赏花。
那时他没有深究,直到秦柏舟陪苏戚进掖庭署,他才察觉这两个人有问题。据传,当日苏戚赠灯于秦柏舟,被带往官署途中,秦柏舟还出言抚慰,以免苏戚心怀不安。
是个傻子,都会觉得他俩有私情。
薛景寒不自觉收紧手指,把书攥得嘎吱响,面上保持一派云淡风轻。昨夜收到的花灯变成个笑话,可笑他愚钝至此,竟然把苏戚的风流手段当作真心。这小子分明处处留情,也不知给多少人送过东西,什么灯笼玉石,手帕扇面——
目光恰巧落在秦柏舟衣襟处,捕捉到暗白绢角。
仿佛是某种直觉,驱使着薛景寒伸手捏住那一角,将藏在秦柏舟怀里的手帕拉扯出来。
暗白的绢帕上,勾勒着略显陈旧的墨迹。一首情意脉脉的《隰桑》,连同苏戚语气缠绵的落款,一齐映入眼帘。
“赠吾爱柏舟廷尉。”薛景寒一字一顿念出声来,唇边勾起讥诮弧度。“所以,秦廷尉近来诸多反常举止,就是因为这个?因为苏戚?”
“就为一首毫无诚意的诗,不,或者他还送了别的玩意儿。你甘愿被哄骗,甘愿受刑罚,真是……感人至深。”
他松手,绢帕轻飘飘坠落在地。秦柏舟瞳孔收缩,寒意骤然闪现,又很快被压制下去。
薛景寒不欲多留,转身要走。秦柏舟开口,生生拖拽住他离开的脚步。
“薛景寒,你藏起来的血玉,不打算交出来吗?”
薛景寒身形停顿,回过头来。
绑在刑架上的男人盯着他:“我看见了。在堂上,苏戚将血玉传递于你。”
“是么?”薛景寒问,“我若不交血玉,你待如何?”
上位者的威压瞬间笼罩刑房。秦柏舟脸色苍白几许,沉默片刻缓缓答道:“证物理应上交。”
薛景寒哂笑一声。
“我交血玉,便可落实苏戚包庇之罪。若他被收进这廷尉狱,秦大人,你舍得?还是说,廷尉打算大义灭亲,把你往常在犯人身上使的刑罚,一件件用在苏戚身上?”
秦柏舟不说话了。
他紧紧抿着嘴唇,鸦羽般的睫毛颤动着,眼底划过一丝慌乱。
薛景寒看得清楚,脸上浮现浅淡的怜悯。
“想不到,不通人性的秦柏舟,居然是个情种。”
他开完嘲讽,抬腿迈出刑房,步伐稳健地离开廷尉狱。登马车,休憩,进丞相府,一路情绪都很冷静。
冷静的丞相大人走进议事厅,看见壁挂的长剑,当即抽出剑来劈断了一方案桌。
廷尉官署内,苏戚依旧流连书架,抽出一本又一本卷宗,查看天子诏狱相关记录。从先帝建宁时期到如今成鼎年间,以谋逆之罪斩杀者不在少数,然而案情均无详细解释。
她翻到最新日期,找到了前段时间的酒楼抓捕事件。朝臣胡成山,正四品,因结党谋逆获罪,案审牵连数百人,均以死罪论处。
谋什么逆,做什么事,却没有说清楚。
苏戚眼前闪过半截切口整齐的手掌,倏而又是割破脖子的男人,被黑衣吏卒拖牲口一样从楼梯拖下来。
她恍然出神,忽闻背后脚步声近,身体猛地侧转,避开锋利刀刃。来人挥动匕首,再次袭向脖颈要害。苏戚动作更快,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将人死死按在书架上。
两两相对,总算看清彼此容貌。
“苏戚?”
“廷尉大人?”
苏戚愕然,正打算道歉,鼻间嗅到丝丝缕缕的血腥味。未及想好的话脱口而出。
“你受伤了?”
“你受伤了。”
又是异口同声。苏戚顺着秦柏舟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紧扣对方腕部的右手。食指指尖位置,有一道细而浅的红痕。
她笑了笑,放开秦柏舟,不甚在意地甩甩手:“抱歉,我见墙上悬挂的刀具漂亮,忍不住碰了下。”
秦柏舟听懂了。
“剖皮剔肉之刃,自然锋利。”他对苏戚解释,“取刀时要注意。”
苏戚指尖顿时窜起麻意。
她现在知道那些刀的用处了。
凌迟专用刑具,为人体各部位精心打造。
再回忆秦柏舟把人剖成四十八片的传闻,得,身体又开始幻痛了。
“这间屋子少有人来,我险些错认你的身份,当作偷窃卷宗的小贼。”秦柏舟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册,重新放回架上。“虽说重要卷宗另有库室,但这里的东西,平时只有我使用。”
所以,秦柏舟进屋听到动静,第一反应是动手。
“苏戚。”他的语气掺杂困惑,“你何故前来?”
苏戚抬眸。
与往常不同,今天秦柏舟穿了件深红罩袍,除领口处露出的漆黑布料外,再无任何压抑颜色。他背靠着书架,红衣似血,肤白如霜,漂亮的绿眼珠在光线折射下愈发透亮。
不像活人,反倒形同妖物。
苏戚想起自己刚才的问话,不免觉得好笑。秦柏舟身上的血腥味儿,十有八九来自审讯的囚犯,而非受伤所致。
她说:“听闻廷尉大人接手血玉案,我来打探消息。”
秦柏舟不语。
苏戚咳嗽一声,半开玩笑半试探:“大人,我这算不算自投罗网?”
乌山血玉曾经被秦柏舟取走,没人比他更清楚,苏戚在掖庭署做了伪证。按照以前的惯例,只需把苏戚关起来严加审讯,花不了多少功夫,就能撬出想要的证词。
秦柏舟看着苏戚,喉头滚动,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个单音。
“……嗯。”
“苏戚,你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