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民安是被程敏政派人去拖回来的,没错,就是像拖死狗一般拖回来的,出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家伙,要不是怕人说闲话,生怕让其继续被扣留在顺天府出了什么事情,说实话程敏政真的不愿意为了救一颗弃子而脏了自己的手。
一想到自己耗费了无数精力给他铺路,结果被人家顷刻之间就将江民安的人设彻底打翻,让其成活脱脱成了一个不忠不义,无君无义的欺师灭祖之徒,完了自己还要强忍着恶心将其救回来,程敏政心里就是一阵恶寒。
江民安早就醒过来了,他也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感受着脸颊两侧传来的疼痛,却不敢有丝毫的怨言,甚至连自己的情绪也不敢流露出半分,只能心想着怎么修补和程敏政的关系,让自己还有用处,不成为被抛弃的棋子。
没办法,无论再怎么可怜,再怎么惨痛,都只能受着,毕竟路,是自己选择的。
“恩师,弟子知道错了,求求您再给我一个机会,弟子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江民安趴在程敏政脚下哭喊着,只差帮人家舔几下臭脚表示自己的诚意了。
听着这人的撕心裂地的哭嚎声,程敏政更是一阵心烦意乱,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读书人的斯文也不顾了,抬手朝着江民安本就高高肿起的脸上又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混帐东西!老夫交代了多少次,让你躲在幕后行事就成,你非要去凑这个热闹,去当这个出头鸟!如今挨了打,还惹了一身骚,甚至还把老夫暴露在前台了,你满意了吧,啊?你满意了吧!”
“老夫丑话说在前,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你就准备自裁以谢天下吧!到时候老夫可没能力保得住你!”
听了那一句“自裁以谢天下”,江民安真的慌了,尽管知道这位恩师对自己只是虚伪客套和做作关心,可起码在以往程敏政还是愿意花时间敷衍自己的。
但再看看他如今的模样,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要被完全放弃了不成?到时候自己忙活了半天,不但把自己给弄臭了,还要成为朝廷争斗的替罪羊和牺牲品,这绝对是江民安无法接受的。
“不,恩师,不!民之还有用,还有用,从今以后民之再也不用顾忌读书人的名声了,以后恩师让我咬谁,我就咬谁,民之不怕脏,只要恩师高兴,民之谁都愿意,谁都敢上去咬一口!”
江民安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程敏政的大腿,显得很是疯狂。
听着耳边的嘶吼声,气也出了,程敏政也冷静了不少,仔细一思量,就算是御史言官那帮子清流尚且还要注重一个“清”字,可眼前这人已经脏的不能再脏了,再加上他身上好歹还有个会试二等的身份,这种人以后要是用去攀咬政敌,岂不是一咬一个准?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牺牲了,自己也毫不心疼,既然这样的话,何不暂且留着他一用?
程敏政的脸色转变的很快,从一开始的厌恶到恼羞成怒,再到如今的和善可亲仅仅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
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抱着自己哭喊的江民安,显得很是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随后就不顾身份蹲了下来,拍了拍江民安的肩膀道:“民之,你糊涂啊!”
说完还觉得不够诚意,居然还有模有样地掩面起来,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民之啊,你知道得知你被那益王世子羞辱,为师有多么心痛吗?你知道得知你被顺天府拿了去,为师有多么焦虑吗?你知道你被那人污蔑坏了名声,为师又有多悔恨吗?”
“为师悔啊,为师恨啊,恨不该让自己的爱徒去做这些事情,恨没有保护好自己的爱徒啊,打在你身上的时候,你知道为师的心有多疼吗!”
看到自己的话终于引起了程敏政的触动,江民安心头也松了口气,索性只能陪着程敏政演到底:“为师,都怪学生不好,都是学生无能才给您添了麻烦,只希望您不要嫌弃民之,让民之能够继续为您效犬马之劳!”
“傻孩子,为师又怎么会怪你,怎么会嫌你呢?杨望,去给提督学政那边打个招呼,现在就去,说明事情的原委,务必要保住民之的功名,要不然老夫就亲自在早朝上告御状,恭请陛下圣裁!”
杨望乃是程敏政府上的老人了,自然能够明白程敏政的意思,这是留住江民安的用处,以图日后,也是应了一声便匆匆去办,留下了一脸情深的师徒二人。
……
很快,外头的这一幕闹剧就被锦衣卫传到了暖阁,放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随后又通过各种渠道,飞入了各家府邸之中,顿时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得知那群狂热的读书人去王鳌府上闹事无果,随后又将矛头转向了自己的侄子的时候,弘治皇帝是十分焦虑的。
毕竟据他所知,朱厚泽住的地方不过是租赁下来的空宅罢了,可没有任何的防卫措施,要是让这群人冲了进去,到时候伤了堂堂宗室,还是亲王世子,自己是要为亲人出头,得罪那群读书人,甚至毁掉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优待士人”的光辉形象,还是要为了自己的虚名和大局,对此置之不理,甚至还要言语上警告一番益王府,让自己的亲人寒了心呢?
可是再往下看,弘治皇帝有些懵了,这事情的发展怎么和自己所想的有些不一样?不是这群落榜的考生气势汹汹地去讨伐自己的侄子吗?怎么反倒成了“益王世子掌㧽举子江民安,大义凌然教训众人,众考生跪地恭敬求饶,仓皇逃窜,不敢与其对峙反抗”了?
这好端端的受害者,怎么俨然成了行凶者,还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不但打了人,还把众人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偏偏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人,这群考生除了唯唯诺诺地认错,还屁都不敢放一个,对自己的这个侄子,弘治皇帝第一次展现出了兴趣。
又往下看,看到了锦衣卫报上来的“益王世子绘制圣人画像张贴于门墙之上,让众考生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又怒斥众人不忠不义,无君无父,欺师灭祖,最后勒令大家每日前来跪拜圣人画像,以示诚恳”,弘治皇帝有些不厚道的笑了,显得很是开心。
能当天子的,又岂会是什么良善愚钝之辈,对于外头发生的事情,对于所谓的“科举弊案”,所谓的王鳌勾结益王府徇私舞弊,弘治皇帝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暂且不说王鳌会不会不曦自己晚节不保去做这等事情,就算他真的做了,凭着王鳌和益王的智商,莫非还会如此破绽百出吗?再看看闹事的大部分都是落榜的考生或者是名次结果不尽人意之辈,弘治皇帝更是打心底里不屑。
科举考试,凭的本就是自身才学,每一届的科举,也总会有人嘴里喊着科举舞弊,朝廷不公,归根结底不还是自己失败了才做如此姿态,可根本没有见过有哪次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还牵强附会的扯上一堆东西,把王鳌甚至是益王府给拉下水。
要是背后没有人撑腰和组织,弘治皇帝还真就不相信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量!
最让弘治皇帝心惊肉跳的是,偏偏在洛阳出了大问题,在王鳌被自己亲自派去洛阳处理调查此事的时候,这盆脏水就这么好巧不巧地泼在了王鳌的身上,这里头要是没有鬼,你们自己信吗?
所以弘治皇帝丝毫的犹豫和顾虑都没有,直截了当地向外界释放出了自己的态度,王鳌,朕是无比相信的,王鳌府外的锦衣卫,就是自己态度的最好表示。
而益王府,自己也是无比信重的,要不然那益王世子也没有机会继续在京城里活蹦乱跳了,至于还有人想要浑水摸鱼,那也要小心自己被水给呛死了才行!
“陛下,益王世子那边,需不需要奴婢安排人手照料一番,以免又有宵小趁机生事。”主仆情谊几十年,萧敬自然明白弘治皇帝心中所想,一语就道破了天机。
满意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贴心人,弘治皇帝笑了笑:“你觉得事到如今,还有谁敢去寻这小子的晦气,此子年纪轻轻初至京城,就能有如此心性,处变不惊,属实难能可贵啊!”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弘治皇帝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太子,很多时候要不是没有过多的精力,真想再生几个才行。
一想到当今太子荒废学业,不好读书,反倒是整日在东宫舞枪弄棒,还时不时偷偷溜出宫去,美名其曰“体察民情”,甚至外头还有传言“当今太子望之不似人君”的话语,弘治皇帝就是一阵心烦。
同样都是老朱家的血脉,莫非是我朱祐樘的“种”不行?
“萧敬,摆驾东宫,去看看太子在做什么。”
……
弘治皇帝走的很轻,东宫门口的小太监刚想通传就被萧敬一眼瞪了回去,定了定心神,弘治有些紧张地抬腿走了进去,但愿太子不会让自己失望吧。
朱厚照坐在案头,显得很是全神贯注,整个东宫都安静地有些可怕,生怕打扰到了正在创作的太子殿下,连带着刘瑾也只能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朱厚照,浑然不知有人在向他们走来。
来到跟前,看到朱厚照不是在读书,而是在刻章,弘治显得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这刻章金石之物,也不失为一桩文雅之事,总比太子舞枪弄棒要雅致一些吧,不由得心头又宽慰了许多。
“太子在刻什么呀?”
弘治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把全神贯注的朱厚照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那张熟悉的面孔,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好让儿臣提前去门外恭候迎接才是。”
嘴上这么说,朱厚照手上的动作却没落下半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偷将那枚印章收到了身后。
“你我乃是父子,平日里就不用这么多的礼数了,你在刻什么,不妨给朕看看?”
“回父皇的话,儿臣没刻什么,就消遣一下时光,消遣一下……”
“你说你有这时间,多读一些书多好,拿出来给朕看看,太子殿下的手艺如何?”
“父皇,这该是不要……”
“拿出来!”
看着弘治一脸的不可拒绝,朱厚照不敢嬉皮笑脸了,讪讪地将手从后头伸了出来,身子却是下意识地离弘治皇帝远了几分。
有些好奇地从朱厚照手中接过了那枚有着精致的印章,定睛一看弘治皇帝却是愣住了,看着上头那几个熟悉地字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萧敬,确定自己的天子大印还在暖阁,那么眼前这一枚天子大印岂不就是……
“朱厚照!你刻这个东西做什么!莫非还想冒充朕下圣旨不成!”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儿臣只是……儿臣只是练练手啊,万万没有父皇口中的意思!若是有半句虚言,儿臣愿被抄家灭族,流放千里!”
看着天子暴怒,东宫里的众人立马就吓得跪了下来,只是太子殿下这话怎么感觉越听越不对劲。
“你可知道这上头的字是什么意思!又可知道这事情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那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又可知道,堂堂大明朝的太子殿下,缩在东宫里不务正业,反倒是干起了这等勾当,又会引起多大的议论!”
朱厚照还想开口辩解,弘治皇帝却是叹了口气,心想着找个理由让这逆子顺坡下驴好了,毕竟传出去了不光彩。
“你说说,前日李东阳教你的《信,君之大宝》是怎么背来着?”
“夫信者,君之大宝也。国保渔民,渔民保于鱼,鱼保于泽,泽保于……”
朱厚照还没背完,弘治皇帝就已经气急败坏了:“渔民,朕何时告诉过你渔民了!你究竟都在干些什么!今晚把这文章抄录十遍,明日朕亲自来检查,若是再敢偷奸耍滑,朕绝不轻饶!”
说罢,弘治皇帝就拿着那枚天子大宝的印章气冲冲地转身离去,看着自己的心血被弘治这么拿走了,朱厚照跪在地上就是一阵捶胸蹈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