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浑身都冷。
又冷又疼。
好像又回到了重峦叠嶂的阿尔泰山,他赤足踏在雪地里,举目四望,皆是白茫。寒风夹杂着雪粒,扑打在他脸上身上,令他刺痛麻木。他就这样走了很久很久,精疲力尽,始终走不出这连绵耸峙的雪山。
哪里都找不到出路。
哪里,都是绝路。
天色愈发昏暗,仰望穹顶,阴沉沉,黑压压,天光在黯淡,在消退……
直到月亮升起,静静俯瞰着他。
似披了一层纱,温柔皎洁。
他好像又看到她了。
月光盈盈绵和,那么轻柔,那么美。
像极了她的拥抱……
……
祁念笑从混沌中恢复了意识。
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又为什么疼得钻心。
他艰难地扭动脖子,一睁眼,便是祁寒伏在床边的模样。她或许真的劳累过度,合着眼眸入寐,都没觉察到他醒了,头就枕在胳膊上,呼吸清浅。
令祁念笑瞬间湿了眼眶的,是她的左手——就搁在他掌中,正与他十指紧扣,一直没有松开。
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片段,倏然浮现脑海。
是她冲过来拦护在他身前,是她抬起手臂,替他挡下了狠狠的一击。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也不顾身体疼痛,伸手便想拉开她的袖子,想看她伤势如何。
倒将她弄了醒。
四目相对,她懵然的眸光渐渐变得清明。
“别动,”祁寒冷淡地说,“伤成什么样了,心里没点数?再将伤口扯开,可没人给你治——”
他却执拗地撑着手肘、支起上半身,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拉过她左臂,轻轻捋开宽袖。
但见她左臂青紫,原本白皙如凝脂,现在却高肿了起,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双唇嚅动,祁念笑缓缓抬眸,红着眼问她:“是不是很痛……”
她莫名烦躁,刚想回怼说不关他的事。
下一瞬,却是愣愣地望着他垂下了头,心疼地轻吻她胳膊,虔诚又爱怜。
有什么温热的水珠,啪嗒,滴在了她皮肤上。
祁寒深吸一口气,心中各种情绪泛滥着,简直要将她逼疯。
她瞥见,他肩臂和前胸的纱布又晕开了鲜血,知道他肯定是伤口绷裂了。
“你活该,”她毫不客气地推他平躺,听他闷哼一声,更觉躁郁,“好好躺着!再乱动……疼死你活该!”
话虽犀利难听,但当她解开纱布、重新给他上药包扎的时候,手法是那么的温柔、细致,好像生怕再让他有一丝不适。
祁念笑温顺地躺好,目光没有一刻不停留在她脸上。
“谢谢你……来救我……”他喉咙微哽,嘴角牵起春风般的笑意,“谢谢你……一直在……”
心中湮灭的火,重新燃烧了起来。
像被塞了满口的葡萄,起初酸涩,后劲上来却是甜蜜之至;他曾以为,她的关爱是他再难求得的奢望,以为她的心会飞往别处,再不会温暖他一丝一毫。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他不在乎她为什么亲赵禀了——亲了又能怎样?她只是一时被旁人吸引了去,不会真的动摇罢。他不奢求那么多,不奢求她与旁人没有瓜葛,只要她还爱他,还要他,又有什么不好呢……
祁寒偏过头去,不看他,不说话。
突兀地冷笑一声。
“少自作多情。我救你,是怕你连累到我,毕竟我现在,也姓祁,”
她顿了顿,还不忘拖着长音讥讽道:“长兄能走到今时今日,从小小兵卒到堂堂枢密副使,靠的,不都是那点下三滥的手段嘛?怎么,现在阴招损术用了尽,便斗不过那些同你一样的腌臢败类了?”
她扭回脑袋,眸光清冷,又瞪了他一眼。
“我救你,也是怕……你当真扛不住重刑,真把那免死金牌给用了……那是霁宁的东西,你不能用。”
祁念笑摇头,轻声说,“我不会的……”
“你最好是,不然,我可要唾弃你一辈子。”
她撇撇嘴。
……
在蔹院养伤的那段时间,或许是自打他们隔阂后,祁念笑唯一的幸福时刻。
她虽嘴上总贬他损他,或拉着脸,冷着眼。
却是真的在尽心照料他。
他咽着她一勺勺喂的药,便是再苦涩的汤水都觉得甜。尽管他们之间几乎不怎么说话,她大多数时候也都板着脸孔,但祁念笑就是很开心,没来由地开心。
他早习惯了她的嘴硬心软,也不再因此而委屈——经过那么多糟心事,他现在倒觉得,只要能日日望着她,只要能闻见她身上独有的药香,便足以快慰,足以心安。
她在,就够了。
别的都是奢望。
某天,祁寒端了盆热水来,瞟他一眼,淡淡道:“洗洗头发吧,臭死了。”
他在监牢里受刑时,满头乌发便凌乱了,还混合着血水汗水,这段时日确实没打理过。
“好……”他说着便要撑起身子。
却被她拿布巾轻打脑壳。
“躺着,”她示意他横躺过来,“我给你洗。”
“别了,你最近太辛苦——”
“伤口还没长好呢,你别给我多事,”她冷哼一声,拿了圆凳过来,将水盆放在上面。“再裂了,我真就懒得管了。”
于是那天,他由着她将自己的头发浸入温水,感受着纤指穿过发丝,轻轻按摩打圈。
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拿布巾擦拭他头发的时候,他忽然就想起了在漠西的那些天。
那时他们感情甚笃。他沐浴后,她嚷着要为他擦干头发,擦着擦着,就擦出了火花,开始燥动不安分,然后……
祁念笑猛地闭上眼,强忍着眼中酸涩。
为什么,时间不能停留在那段日子呢。
他这一生,仅有的圆满,都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