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茫茫的阿勒台谷。
触目惊心的鲜红。
雪花无声落下。
咔嚓。
闷响后。
血沫飞溅。
有什么东西,从岱钦肩上滚落。
落在洁白的雪地里,骨碌碌滚了几圈,哩哩啦啦,尚在淌血。
残躯喷溅着滚烫,盔上覆满霜雪。
他还睁着眼。
至死未瞑目。
“岱钦大人!!!”
察罕声嘶力竭,怒吼着,疯了似地杀向汗血马背上的人。
他们分明没有相隔多远,可察罕的刀刃拼命挥砍,如何都没能伤其半分。左右,始终有敌军冲上来与察罕交手,不知不觉中,他已负伤惨重。
而那刽子手,一身玄铁甲胄,整张脸都被面具遮着,不辨五官与神色。
那人矜贵地睥睨他,淡然地,冷漠地,骑马踏过七横八叠的北境军尸体,径自与敌人协力,肆行屠戮。
丝毫没将察罕的悲恸放进眼中。
丝毫没将……惨死屠刀下的亡魂……放进眼中。
“察罕,我们快走!”
同伴架住重伤的他,几人寻到空隙,艰难地想带他逃离。
“快啊!先走再说!”
“我要杀了道戈辛!!!”察罕被他们拽着,好像忘了满身伤痛,也根本无心逃亡。
他挣扎着大吼:“别拦我!我要杀了那个叛徒——”
“我们先走!要将此事通报朝廷!”同伴亦吼道:“耽搁了求援,整片北境就全完了啊!”
察罕没吭声。
他狼狈地随着几名同伴一起撤退。
他最后回过头,死死怒瞪一眼“道戈辛”。
直将那冷血残暴的杀人犯,死死刻在了脑中。
……
怎么会不恨呢?
怎么能不恨呢!
他以为的,凭一己之力歼灭三万敌军的大英雄。
原来就是,亲手染血阿勒台谷的……那个人啊!
他察罕感恩怀德、敬重了那么多年的人。
就是一切灾难的始作俑者啊!
玉速曲外的沙漠里,察罕怒瞪双目,与他对峙着,内心犹如雨僽风僝。
有一刹那他竟觉得,就连阿尔泰山的惨痛,都比不上现在。
比不上真相大白、虚假的粉饰被撕碎后,这般淋漓尽至的痛楚。
“你……怎么敢……”察罕脸色青紫,眼中喷薄着火焰,面部颤抖着,扭曲着。“你怎么……能……”
祁念笑踉跄着倒退几步,跌坐在黄沙间,背倚半截枯木。
“杀了我吧,察罕,”
他仰头靠着枯木,缓缓卸了甲,疲惫地闭紧了眼。
缓缓伸手探入里衣。
似是握住了什么东西,按在心口。
“杀了我,仇就报了……我,该死在你手里……”他低声絮语。
“你是真——该死啊——”察罕抓着头发,弯腰放声长啸,几近呕心抽肠,“我们那么信你——那么信你啊!为什么背叛为什么?!岱钦大人他做错了什么啊?!你凭什么——”
祁念笑麻木地僵坐着。
“我以为……岱钦去了……久泉驿……”
而察罕,则像是听到了此间最最讽刺的笑话。
他红着眼,仿若流着血泪,字字狰狞道:“你以为他为何没去久泉驿?”
祁念笑的睫毛颤了颤。
“——他是为了你啊!”察罕眼中,尽是无法释怀的憎恨,“他是担忧你,才迟迟没有动身啊!!”
那样好的岱钦,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惦念的,只是他的佑之安答。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留在阿勒台谷,也就不会迎头撞上身披道戈辛甲胄的祁念笑,不会一眼认出熟悉的他,也就不会得如此结局。
一切都好像那么的阴差阳错。
一切,又都好像冥冥中注定。
祁念笑仓皇一震。
他的脸色“唰”地变了,惨白得没一丝血色。无比强烈的自责与懊悔,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但见察罕拖着长刀,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无言,再度合上了眼,默默地,预备迎接死亡的宣判。
却没等来察罕挥出的冷刃。
胳膊被猛地拉了开,身体随之被人架起。
祁念笑抬眸,错愕地,看他架扶着自己,阔步往前行去。
“我不杀你。”察罕的眼神,异常的冷漠疏离。
他嘴角挂了冷笑,浑身气息流露着深深的怨恨,又好像,在竭力遏制着什么。
他侧眸,瞥见祁念笑方才攥在手里、按在心口的物什。
一支裂痕斑驳的碧玉簪,一只磨损泛白的旧香囊。
察罕知道它们的由来。
“寒姑娘和岱钦遇上你……糟了八辈子霉!”
他咬牙切齿,尽全力撑着身边的男人,艰难地携之前进。
“你以为,你这幅求死等死的模样算是赎罪?放他娘的狗屁——”
察罕忍泪含悲,目光锋利胜刀。
“我告诉你祁念笑!我不杀你,绝非心软也绝非原谅!”
他粗喘着气,呵斥道:“你乃堂堂北庭大元帅,掌天下军戍的统领,你有你的责任——守住西北,还边境各镇的百姓安平!战事未息,你别想撒手不管,别想自己一了百了,我绝不让你死了舒坦!!”
“你以为你要为何而活!没了寒姑娘,你便没了盼头?可祁念笑你知道吗!你被多少人奉为战神‘苏鲁锭’,又是多少人眼中的‘盼头’啊!”
“我不杀你,是因你还有活着的意义。若没你稳住军心,北境部落就是一盘散沙——”
察罕的脸上,带着种不加掩饰的嫌恶。
“我没指望你能成为寒姑娘那种人,没指望你菩萨低眉——但你给我记住了!只要你还在这个位置一天,就担好你的责任!”
“你怎么跟邬术说的?军人的使命,是守护家国安平,包括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小家!”
“求死?你想都别想!”
……
……
成德五年夏。
祁府,南苑外的游廊。
男人静静坐在檐下,望着池水出神。
这里的一切仿佛都不曾变动。而往事只堪哀,对景亦难排。
不逢旧人,空有旧长廊。
枫芒轻脚走来,例行禀报道:“主上,您出征在外的这些年间,属下已按您吩咐,离间了敌人,着手一一击溃。详细的线报,已送至蔹院,放在您几案上了。”
“有劳,”祁念笑习惯性地按揉着左臂,声音很疲惫,“我随后看。”
“还有……”枫芒的下半句话欲出又止,“始从去年起,我们的暗卫便在江南行省……零星发现了……宋末帝的踪迹,活动愈发频繁。”她只说了赵禀,却是不敢提某个名字。某个一定会随着赵禀一同出现的,名字。
她没说,不代表祁念笑听不懂。
果然,他的瞳孔猛地一颤。
眼睑微垂,很快遮去了眼底弥漫的痛苦。
“封紧嘴巴。替他们遮掩行踪,清理干净后患,”他的目光有些浑浊,“勿让朝廷……尤其是国师党……得知他们的行踪……”
他用的是“他们”。
“是,主上,”枫芒说,“您临行前就叮嘱过我们,属下都已办妥了,绝对清除得干净。”
他“嗯”了一声。
“您下个月可是要南下巡视江南行枢密院?”枫芒问,“到时候府上的安排,您若制定好了,便尽早知会属下罢,连卫们随时任您差遣。”
枫芒汇报完毕,默默退了下。
庭院重归空寂。
祁念笑闭上双眼,轻倚廊柱,又一个人呆坐了很久。
恍恍惚惚,好像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一束光芒,就洒在他眼皮上。
他轻轻牵起了嘴角。
“今天……能不能……别那么快就离开……”
他一眨不眨,望着眼前幻影,望着她虚虚实实的灵动笑靥。
紫衣,碧簪。
雪肤,墨发。
他眉心微动,不自觉地哽塞道:“能不能……多陪我片刻……片刻就好……”
倩影却似缥缈的烟,他触碰不到的烟。她拎起裙摆,浅坐在廊下的坐凳楣子上,像是隔了层纱与他对望。
他如痴如醉地凝眸,眼前水雾氤氲。
心好像被挤压在岩缝间,痛得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