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激剧拍打着船舷,昏天黑地,天旋地转。
八岁的赵禀泪流满面,望着陆丞相手拿绸缎,将四四方方的传国玉玺紧紧捆绑在前胸。
陆丞相背对着他,缓缓蹲下了身,向后伸出双臂。
小赵禀蹒跚着,缓缓朝他走去。
没有犹豫,默默趴在了陆相背上。
随着陆相站直,小赵禀觉得视线也随之升高。他抱着丞相的脖子,放眼便看到了滔天巨浪、无情的战火、倒下的宋兵……
“官家……”他听到陆相哑声启唇。
陆相一手托着身前玉玺,一手托着身后的他,孤零零面对茫茫大海。
“若有一线生机……”
小赵禀眼中仍含着泪,怔怔地望着丞相的侧脸。
“那就好好活下去……与仁人义士们,共匡正天下罢……”
言迄,他松开了撑着赵禀的手,怀抱传国玉玺,纵身跃入海中。
苦咸的海水猛灌入鼻腔口腔,冲刷着肺腑,堵住了呼吸;睁不开眼,喘不过气,被卷在海浪中颠簸翻腾。
小赵禀在水中苦苦挣扎,本能地抱住了一片木板,浮上海面。
可陆相,却在投海前便往身上负了重物,已带着坚定的意志,带着宋之玉玺,永远沉没了。
……
十四年后,元朝,大都。
逐世努力清空着脑中乱糟糟的回忆。
此刻,他与手下们皆着夜行衣,隐匿于黑夜中,盯梢着不远处的崇仁库。此库隶属户部行用六库,亦称钞库,是大元存储、兑换钞币的部门,也负责存储些价值连城的物件。
不久前,逐世的内应截获密讯,据说岭南有渔民打捞到了崖山海战时遗失的宋朝传国玉玺,今夜便秘密要运送回大都,存放在崇仁库内。
他曾以为,那玉玺,早随着陆相一并沉没海底。遗失十几年,怎就在这个节骨眼,忽然被打捞到了?
或许有人在布局,故意放出假消息,混淆视听,诱捕他宋末帝赵禀。
但各路消息都在不断佐证着此事,愈发扰乱了他的判断力和定力。那些老臣们自是也得知了此事,都在催促着他,务必将玉玺夺回来——那是前朝的尊严,是宋之气节的见证,更是号令天下宋朝遗民的底气。
逐世别无他法。
打从一开始,就别无他法。
因为拿回玉玺是他的责任。
他是当年投海的八岁稚子。
也是大宋最后的皇帝。
逐世有时也会生出些荒唐的念头,若他中了敌人的圈套,就这么为前朝而死,或许也值得了。
总好过,顶着亡国之君的骂名,被戳脊梁骨,被骂“宋帝都是庸懦的废物”,“没一个有骨气的”。
“公子,”魏予轻声说,“那边过来的,可是运送玉玺的车队?”
逐世闻言,凝神远眺。
“应当是了,”他沉声道,“按原计划行事。”
部分手下应声而出,在魏予的带领下,悄悄沿着房檐往另一侧潜行。
他们准备来个声东击西。
眼见魏予那边已经部署完毕,暗中打了个信号,逐世也扭正了头,紧盯着车队。
内里却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慌。
怎么回事?他皱眉,眯着眼睛观察远处。
身边,手下迟迟没等到他传递信号,小声催促了句:“公子?”
逐世变了神色。
“不对……”他眼尖地瞧见,护送车队的吏卒衣着有异。虽说是隆冬腊月,他们穿得臃肿也无可厚非。
可刚刚,他却发现,其中有吏卒的外衣下,隐约露出了金属铠甲,在火把的照耀下反射了一瞬的光芒。
他们不是户部之吏!
铁甲?难道是——枢密院?
“情况有变,快让魏予回来——”
逐世连忙道。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魏予那边,已按原本的计划制造了异动。
枢密院的兵士立刻卸下伪装,纷纷亮出武器,一队直奔响动的源头杀去,另几队却从崇仁库里倾巢而出,迅速包围了整个穆清坊!
那一刻,逐世脑中嗡嗡作响。
果然有诈!
今夜免不了背水一战,殊死搏斗……
在他慌乱之际,说时迟那时快,有几道身披黑色斗篷的蒙面人不知从哪里跃出,跃到了枢密院兵士面前。
“什么人!”枢密兵厉声质问。
为首的黑衣人丝毫不畏,对着他们的刀尖,淡定地拿出了一封信。
“祁副使有令,今夜行动取消,择期再来。”
“取消?怎么可能!”枢密兵根本不信。
那人却将信递给他。
“此乃副使亲笔书信,也盖有副使名章——阁下不识?”
“……确是副使笔迹,”枢密兵仔细检查着这封信件,读了内容。“印章也不像假的……可副使怎不早说?如此匆促便取消了行动,未免奇怪!”
“阁下,在质疑祁大人的决定?”
“……不曾。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先探查一下周遭——”
“不赶快回去找祁大人复命,小心领责罚。你也读了信,也瞧见副使另有安排。”黑衣人严肃道。“军令,不可违!”
枢密兵士半信半疑,却还是不敢抗命,只得悻悻收了兵,撤了布防。
暗处,逐世直愣愣观望着,已是瞠目结舌,震惊不已。
祁念笑费尽心思布局抓他,怎会突然收手?难道这是计中计,那厮仍在诈他?
然而下一瞬,逐世便知晓了答案。
因为他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很轻,很缓,却似在他颅中燃放了烟花——那是倏然一刻的绚烂,也是促使他热泪盈眶的引线。
“他用玉玺引你出来,多简陋的把戏……逐世公子,这也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