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月上黄金殿,地迥风鸣碧玉珂。
至元三十一年,二月初五夜,元大都。
大明殿内,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这是盛大的济逊宴,众臣无不着清一色的济逊服,奢靡享乐。
只一人格格不入。
紫罗绸缎织锦袍,珠宝琳琅,腰身紧束。分明是这样华贵的衣着,极尽靡丽,却根本挡不住他出尘的风姿,更衬其清冷的气质。
他此刻低垂着眼眸,自始至终,都仿佛与热闹的宴席割裂开来。引觞满酌,颓然就醉。
像被挖空了内里,徒具人皮空壳。
形同尸骸。
这便是此刻的祁念笑。
他清楚今夜会发生什么。
因为,他才是制定这一切的人啊。
先将国师引离大都,并向成王支招,促使这场筵席得以举办;再利用“济逊日大赦天下”的规矩,教成王误以为,他做这些,仅是想把祁寒接出牢狱。
但祁念笑真正的目的,是联合赵禀,趁机让那人带祁寒逃离。
逃得越远越好。
只要她留在大都一日。
危险,将永远伴随她。
祁念笑不停地往胃里灌酒,试图麻痹心中浪潮般的钝痛。
昨夜,他赌上性命之虞,杀出了死士的重围,只为给赵禀通风报信。
他把全部银钱都推给逐世后,倏尔冷冽了眼神,抽刀逼近,银刃直抵对方喉咙。
“赵禀,我把她交给你,你能守护好她吗?”
祁念笑死死盯着他,眼底是一片灰烬,却仍燃烧着最后的火星,绝望不甘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她……喜欢你……你不能辜负,不许让她受半分委屈,不准带给她半点伤害……”
“我要你发誓!陪伴她,呵护她,永远把‘对她好’放在首位……支撑她的一切……把最好的,都给她……”祁念笑僵硬地说着,心像被撕扯碎了一样,剧痛无比。
“还有!你须发誓安分守己,别再想什么反元复宋!别再惹事!别让我得知你们的消息!别拖累她跟你一起朝不保夕、亡命天涯!”他嘶吼一声,眼前发晕发黑。“你发誓啊——”
逐世被他拿刀逼着,面色却冷静严肃,没有任何不悦。
“我发誓。”他一字一顿道,“我对她的情,不比你少分毫。”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无比认真,“在这里,她的安危,胜过一切。”
“若你做不到呢?!”祁念笑红着眼,暴戾如斯。
“那就让我五马分尸不得好死!”逐世答得干脆,毫不迟疑。
两个男人对峙着,就这样沉默良久。
终是达成了无形的约定。
现在,雍容的济逊服掩盖着满身伤口,祁念笑醉意昏沉,思绪纷乱,已分不出神来感知疼痛。
察罕已奉命去刑部接人了。
时间在飞速地流逝。
祁念笑如木偶一样重复着斟酒饮酒的动作,被火辣的酒液呛得眼眸酸涩。
为什么,为什么连迷醉人的酒,也不能麻醉心痛,不能吞噬他满腔的悲伤?
为什么心好像疼得不会跳动了,外表却还要拼命掩饰着,扮出这份云淡风轻的漠然?
是我自己将路走到这一步了吗?祁念笑不断地质问自己。
他只知道,他即将和他的祁寒永远分离。虽然或许,他们早已分离,彻底没了回头路。
他为人不磊落,他的爱也不坦荡。他曾自私地想要独占月亮,妄图用任何手段、哪怕是卑劣的囚禁,也要永永远远留住那抹纯净的月华,紧攥在自己身边。
现在,却只盼她能了身脱命,无拘无缚。
只盼她逃离阴谋诡谲的大都城,去她最想去的世外桃源,此生都对着如画美景,安逸无忧。
哪怕,能陪伴她余生……与她携手鬓白的那个男人……不是他。
哪怕这次,许是场再无会期的离别。
的确难舍,但他就算再卑鄙,也不可能眼看她珠沉璧碎,耗尽生命。
她是傲然凌寒的梅,是皎洁无双的月,是无羁翱翔的鸾。
而非池中鱼,亦非笼中鸟。
她不该困死在这冰冷的大都城。
最不该,困死在他这污泥深潭。
她不跟他一起,才能……美满余生……
祁念笑想。
他能给她最后的爱,最好的爱,就是放手。
赵禀问过,你真能心甘情愿地放她走吗?
他不假思索,说,还有什么比她好好活着更重要?
心真的不会痛吗?怎可能不痛。
桌下,指甲深深镶嵌进掌心。
思绪乱得一塌糊涂。
不多时,随着殿外宫人的通报声,有道身影踏入了大明殿。
祁念笑知道,是她来了。
时隔不知多少天,他们才再次身处同一个地方。
那是他朝思夜想、粉骨碎身也要爱的人啊。
却不敢抬头看上哪怕一眼。
他不敢。
只僵坐着,一杯接一杯,往胃里灌酒。
明知她就在不远处,明知自己有多么惦念她,明知此刻胸腔中翻腾着怎样浓烈的情绪;可他根本不敢扭过头,不敢去看她的脸,不敢去听她的话音。
整座大殿内发生了什么,他都仿佛感知不到——只有数不清的旧忆,无情地,讥讽地,鞭笞着他。
是她曾经的一颦一笑,是她使坏时狡黠的眸光,是她抚慰他时极尽的温柔。
是她牵着他的衣袖说,别怕,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不似参商永离,不止朝暮旦夕。
是她在簿册上认真写下,思君不见,缄而生疾,疾在我心。
是大漠黄沙纷扬,她行过八千里路奔赴而至,扑进他怀中与他紧紧相拥。
是她皓齿明眸,抚摸着他的发顶,说,这世间百卉千颜,可不管是最明媚的骄阳,还是最宜人的春风,抑或是最秀丽的山水,都敌不过一个祁佑之。
——我之所求,我之所想,不过一个祁佑之。
是她最后一次抱他,流泪微笑道,那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我特别特别期待她的降生。我希望她是个女孩,那样眉眼像你,会很好看……
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一切,本不该是这样啊……
“——有些话,确是要同长兄说呢。”祁寒的声音幽幽传来。
祁念笑窒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单薄羸弱的身影一步步走近。
看着她沾满脏污的鞋尖。
不敢抬眸。
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樽,他一怔,对上她阴冷怨毒的眼神。
这一刻,心脉似是被狠狠纠拧住了,痛得呼吸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