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为麒麟时,在他历劫前,花丘林还偷偷上山看过他,而且后来玄元老君把功德瓶交与麒麟手中时,麒麟不知哪来的优越感,还在花丘林面前秀了一番,夸自己的功德瓶好看。这一秀,花丘林便在此时想起来了。通体如白玉的功德瓶,一串慕朝至今还未能参透的奇怪文字,天下也只此一个了。
好认的很。
然而,下一秒,打死慕朝都没想到。
他正和花丘林攀肩着,看得角度若是不同,定会以为他俩抱着。
那名女弟子先是一愣,而后忽然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慕朝脚边,抱住他的大腿,掩面啜泣道:“呜呜呜呜呜,奴家愿意做的,奴家愿意的,你不要和一只妖嘛,妖有什么好的。呜呜呜呜呜。奴家愿意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的。”
花丘林:“…………”
慕朝:“…………”
慕朝傻在那里,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慕朝!你在做什么?!”
糟糕,这声音……一种不好的预感。
慕朝讷讷回头,看见江南怒目圆睁,而他旁边是那位他本要探望的师尊,言庭。
言庭面无表情,但能感受到周身气场和平时不一样。犹如霜寒冬月,凉人半边身子。
天目山戒律清规第一条,不可与妖邪相交!单排除慕朝是猎妖师的身份,但凡一个修仙之人见到妖怪,第一反应就是杀,至于善良不善良嘛,都是后话,须得考究考究,细细打量一番。毕竟一些妖邪狡猾的很,有许多心善的猎妖师没少被妖邪诓,被装好人的邪灵斩喉不说,有的手段甚至残忍至极,例如,那玉青门的叶浩,叶凡之父,当年就是被一只犬妖咬死,咬死还不算,竟把叶浩的内脏都扯了出来,任余下的小妖好一顿践踏。
所以,旁边有个那么骚气的花丘林,慕朝顿时脑子飞速运转,在斟酌等会儿要和言庭解释的言辞。
但又忽然想到一件更难办的事,且不说花丘林的事,他目前的处地有那么些许的尴尬和棘手。
慕朝低头看着死死抱住自己大腿的女弟子,她肩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被故意扯了下来,犹如春风半露,误瞎人眼,还不时娇滴滴地昵嘤。
乔翘和花丘林有染是事实,到时候被掌管戒律司鉴真人知晓,不是打残就是扔下山去。与其承认和他,倒不如拉慕朝下水。即便泼脏水给慕朝,只要能离间言庭和他,别说是口头栽赃,就是真的让她与慕朝胡乱一通,她也愿意。她得不到的人,别人也休想得到。言庭这个香饽饽,她倒还有一丝人心不肯毁掉,至于这慕朝嘛,她想得是能毁多烂就毁多烂。
江南没眼看,吼道:“乔翘!圣尊在此,你还不赶紧把衣服穿好,成何体统!”言毕,江南面红耳赤,这种情况,他既忌惮言庭的神威,又有少年人般的羞耻感。走到慕朝旁边,一把扯掉他抱着花丘林的手,又拉开乔敲的胳膊。
“你你你,太过分了!师尊在这,你竟然,吃着碗里的,还守着锅里的!你也是名门世家子弟,怎会……如此,不要……”
不要脸!
花丘林没有任何解释,一副看戏的样子。兴许是对那名叫做乔翘的女弟子逢场作戏,对江南的这番言论和乔翘的恶意为之,并没有什么表示。反而一脸冷静。只是这冷静,看上去也只有冷而已。
他瞧了眼旁边僵化的慕朝,见慕朝皱眉,以往的神兽麒麟,天地不怕,此刻在人间却有了担忧惧恐之色,他低头抿着小嘴笑。浑然不觉自己其实已经被言庭盯上了,他忘了,他还是一只狐妖。狐妖胆敢放肆地待在天目山,已是挑战三尊的威严。
少顷,慕朝紧张道:“师师尊,你听我解释,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真的,我根本不认识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说。”
没说不认识花丘林,只说不知道乔翘。
江南看不下去了,耻笑道:“你还狡辩!她刚才都抱你大腿了!慕朝,天目山乃是清修之地,你竟敢与他人苟且淫乱!这要是传到其他两尊和众弟子那里,你叫师尊如何做人?”
噗!
慕朝一口血差点吐出来,这他妈什么跟什么,苟且淫乱?!如何做人?!屁!
慕朝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和她……那个了。”
江南生气道:“我和师尊刚才都听见了,你们的那种……那种声音,恶心!”
慕朝辩解道:“不是我。”
“师尊,你看他,他还撒谎?!再不管他,天目山的风气都被他带坏了。”
言庭依旧沉默不语。
乔翘装模做样哭泣道:“江南上君,你别怪慕公子了,他一定是怕圣尊怪罪他才会这样说。他答应过我,会和我在一起一辈子的,我相信他。”
慕朝握紧拳头,关节咯吱咯吱响,他活了几百年,从未如此憋屈过,想来自己在天目山也并无什么大闹大乱之事,与在崇吾山相比还算老实。
如今,竟被一个女弟子设计。
可笑。可恨。
可恶!
慕朝手心托火,想要一掌杀了乔翘,悄悄看了一眼言庭的难看神情,又把手收了回去。他一点一点挪动到言庭身边,不知措道:“师尊,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做什么苟且之事,我今天晚上是要来找你的。佛梵山回来,我醒之后,想到把你的白衣弄脏了,我是来和你……”道歉的,还有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啊。
可惜,他这句话没说完,又被江南打断。
“什么时候看师尊?我和师尊在无墨待了那么久,都未曾见到你。你还在瞎扯?!没完没了了?”
慕朝心道:“江、南!你这混小子,今晚诚心和我过不去是吧!”
气氛就这么僵持不下,半晌,言庭走到花丘林面前冷冷道:“狐妖?”
花丘林眼珠一转,笑眯眯道:“圣尊,我是、善良的小妖怪。嘿嘿。”
“善不善良不是你说了算。”
“霜天!”
霜天飞出之时,花丘林闪身而躲,大声笑道:“慕朝是吧?哈哈哈哈哈老兄,下次再找你玩。今晚我就先走一步了。哦,对了,你腰间的瓶子很好看的。”
慕朝:“…………”
花丘林是正统的狐妖,修炼已有近千年,不过他妖力不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活脱脱的把可以修炼成与上神匹敌的妖力炼成了只能与小妖抗衡的能力。俗话说打不过就跑,所以这逃跑技术嘛,在妖怪之中算是能上榜首级别的。
江南凑上去,想要继续追着,言庭道:“不用追了。”话毕,转身就要离开。
江南道:“师尊,慕朝他……”
“五十戒鞭。”
言庭没有过多话,朝着自己的无墨书房走去。
草间石畔,斑竹横斜,箭竹摇曳,轻盈飘逸。
慕朝在他身后喊道:“师尊,师尊,我冤枉啊!冤枉啊!我是冤枉的,你要相信我啊。我和这名女修根本不认识的!师尊……”
冤枉,是真冤枉。
亦如初见言庭时一样冤枉。
言庭回到无墨书房,江南没了刚才在林中训斥慕朝的气焰,偷偷瞄了一眼言庭。
“师…尊,慕朝那混小子今晚太过分了,五十戒鞭会不会太便宜他了。他那嘴巴里蹦出来的言词,一点都不可信!您别相信他,他要是真心来道歉,为什么不先道歉再抓奸?肯定是在为自己辩解推脱。”
“师尊,你不要生气,乔翘是玉通真人的弟子。明儿我就到玉通真人那里告诫一番,若是天目山弟子都这么肆无忌惮,任性而为,不守仙门法度,做些……那样的事情,那还得了?!您放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我会多派几个弟子来这里巡查的。”
“师尊,您有在听吗?”
江南自言自语一大堆,言庭站时,他站旁边,言庭坐时,他侧身而立。信誓旦旦许下承诺,却不见师尊的夸奖,江南试探道:“师尊,您在、生气吗?”
半响等来了两个字。
“没有。”
江南长舒一口气,师尊没生气就好。
刚才言庭正在书房里翻阅书籍,看看有没有让灵婴转生的办法。古书纸张多,内容深,都是前人留下来的珍品,须得用心,费时,好好斟酌,认真查阅才行。稍微露掉一行字,就有可能错失掉正确的灵婴复生之法。
他看得很仔细,屋里只有书的翻页声,和江南的研墨而发出来的声音。静谧的环境下,对于外界的感知自然就强了些。所以慕朝听到的那些难以启齿的声音,他隐隐约约听了些。不多,一点。
就是这一点,才促使他起身想要去查看一番。天目山戒律,明文规定,不得在山中淫乱。虽说有两情相悦的弟子为了解渴会做一些逾矩的事,但是在他的地盘上,应该没人那么想死得快。
出了书房门,来到幽竹内,没想到看见得是自己新收的徒弟和女修触犯法度。
回想在屋里的那一点声响,他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慕朝做的。但是偏偏玉通真人的弟子抱着自己徒弟的大腿啜泣娇喘,并一口咬定,二人有染。他不由得心里也有一丝猜疑和误判。
若是放在其他弟子身上,他恐怕只在那里看一眼,或者,看一下都觉得脏了眼睛,更别提会待在那里静静等着‘当事人’找借口开脱。
在林中江南问他该如何处置的时候,像是揪住他的心,在问,该怎么办?要惩罚他吗?该严厉还是放任不管?
他以为女修是一个麻烦,没曾想,徒弟居然还和妖怪攀肩搭背。真是过分!
女修和慕朝的事他没亲眼见,但和妖怪半抱着他可是亲眼目睹,板上钉钉的。想为自己的心辩解撒谎也是不能不允许的。最后,只得握紧拳头,生生吐出罚慕朝五十戒鞭的语句。
这处罚不轻,也不重。足够让慕朝好些天不能下床,让慕朝长记性。
他没敢真的开口问:“你和她是不是真的?”
“你和她是不是、做了?”
“她说的,你们会在一起一辈子,真的还是假的?”
这些烫嘴的话,他绝对开不了口。即便是闪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也会强撑下去,直到那几句话被硬生生掰断,嚼碎咽到肚子里。死也不能说。
江南看言庭的手一直停在一页上,没有翻动下去,试探性问道:“师尊,您是找到灵婴复生的办法了吗?”
言庭双睫微垂,绕开了这个问句,不冷不热道:“晴月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谨记师尊嘱咐,已经将鬼子母封印在百妖图上了。”
太上宫里的百妖图是三尊的师父妙落亲手所绘,那百妖图上封印着近百年来天目山收服的大大小小的妖怪、邪灵、妖兽。
百妖图就像一个关押之地的入口,但凡被收进去的妖邪除了赎罪,还有,就是不停地受着处罚。这处罚分为很多种,除了最低层次的身上处罚,鞭打、焚烧、冰噬之外,最折磨妖邪的就是心上的惩戒。在百妖图之中,那些满身罪孽的邪灵会看见内心最恐惧的东西,看到还不算,会连同恐惧和痛苦一起塞进他们的绝望中,日日夜夜。
言庭答应了晴月,他的妹妹是无辜的,加上这些年被晴月保护的很好,复生来说,只要找对方法,丝毫没有问题。晴月愿意到百妖图里最痛苦的一层接受蚀骨的惩罚,只求能把妹妹救活。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先回去吧。”
“弟子拜别师尊。”
江南走后,言庭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娇娇月色,今夜的心思被慕朝那么一闹,全都搅乱了。
他拿起青玉案上的许愿牌,牌子上的红绳他重新缠绕了一圈,因为先前的那些红绳落了积尘,看上去没有色泽。他便换了一圈新的。
巫山云雨,章台遇君。一见倾心,愿共枝艾。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和白人。
为什么觉着这些话,他像是在哪里见过?
可是只要试着往深处想,心口就如同镶嵌着一根银针,想一寸,扎一寸。控制不住多想,片刻不到,呼吸就上不来。闷在胸腔,堵在心眼上。他捂着心,痛苦地歪着头,苦楚的痉挛掠过他的嘴旁,那两道皱纹颤动着。这莫名的疼,像打翻了醋儿、酱油儿、辣椒水,搅合一起,涂到刚撕裂的伤口上。他不能喊,不能与旁人说,只能扛,只能咬牙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