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许琯琦感慨万千。
他在外面漂泊了几十年,临近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旧选择了落叶归根。
天气不太好,一早就下起了淅沥沥的雨,许琯琦从飞机上下来,他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飘动,许曜一手撑着伞,看了看表,“爷爷,已经十点半了。”
许琯琦点点头,“会来了。再等等。”
许曜抿着嘴,说道:“爷爷,雨越来越大了,要不你去飞机上坐坐,我在这里等。”
许琯琦笑了笑,“不用,爷爷我还没虚弱到那份儿上。”
许曜便不再说话,知道爷爷的性格一向比较固执,认定的事情,很难扭转他的看法。许曜的视线淡漠的看着前方。
过了小半个钟头,一辆黑色的本田小轿车往这里开过来,直接停在他们的方向,司机匆匆忙忙的从车上下来,小跑着赶到他们这里,“请问,你们是许老先生吗?”
许琯琦抿着笑意点了点头,来人松了口气,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不好意思,路上下大雨,又堵车,迟到了。我叫肖晨,肖鸣珍是我二姑婆。”
肖晨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多岁,并没见过许琯琦,若不是这次爷爷说家里要来贵客了,他都不知道,原来他们肖家曾经也那般显赫,还有那样的一门权贵亲戚。
许琯琦被许曜抱进车里,他收了雨伞也跟着进去,肖晨将轮椅放在车后,跑回驾驶室,掏了一根软中华烟谄笑着递给许曜。
许曜淡淡的瞥了一眼,抿着嘴,“我不抽烟。”
肖晨讪讪的收回去,话锋一转,说道:“现在雨太大了,上山的路太湿滑,不如先回肖家休息片刻,等雨小了再去?”
许琯琦点了点头,“也好。我也有好多年没去过肖家了,你爷爷是哪一个?”
肖晨挠着脑袋,“我爷爷是肖世辉。”
又行了四十多分钟,才开到肖家老宅。
肖家房子,还是以前的模样,格局并没多少变化,只是涂了漆,装潢得更贴近现代的风格。
肖世辉从屋子里出来,一路走,嘴巴里还喊着:“二姐夫,您可是到了。昨天都还晴,没想今天早上就下起了雨。我……”
话还未说完,他看见许琯琦坐在轮椅上,惊呼道:“二姐夫,您这是……”
许琯琦示意许曜推他进屋,他一面看着肖世辉,说道:“这么多年不见,世辉的孙子都这么大了。”
肖世辉走上前,看着他坐在轮椅上的两条腿,很是伤感的说道:“怎么会这样呢?”
许琯琦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没事儿,还死不了。”
肖世辉叹了口气,“二姐夫,你快别这么说。”
肖世辉说完,将视线放在了许琯琦身边的年轻人身上,他神色闪了闪,“这是,二姐夫的孙子吧。”
许琯琦点了点头,“这是许曜,我第三个孙子。”
肖家一进门,就是大大的天井,四面的雨水沿着瓦檐滴落在天井里,从地底的暗沟里流出去,都能听见地下咚咚的流水声。
许琯琦看了一眼,说道:“我记得,以前中间的位置还放了好大一口缸,你二姐还曾经在里面养了一株荷花,几条小鱼。”
肖世辉嗯了一声,“后来翻修屋子,那口缸就挪开了。”
许琯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肖家的客厅里,一面墙上满满当当都是照片,黑白旧式的老照片,彰显着这个家族的过去。
许琯琦一进来,就让许曜推他过去。
他一一看过去,眼角有些湿润。肖世辉站在旁边,看见他看着那张照片,抿着嘴说道:“这是找到的唯一一张二姐和孩子的照片。”
那场大轰炸,把那漂亮的小楼炸得粉碎,敌人攻进城后,又开始大肆屠杀居民,不过三四天的时间,整座城差不多成了一座鬼城。
二姐和孩子的尸体,在残岩断壁中被人找到。
照片中的女人,头发挽成一个髻,穿着开叉的旗袍,手里牵着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儿。
许曜抿着嘴,走过去直接从墙上把照片取下来,递到爷爷怀里。
许琯琦苍老的打手抚摸着照片,“我又回来了,鸣珍。”
肖世辉眼里也闪着泪光,他撇开头,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擦眼睛。
许琯琦把照片放在胸口,“世辉,这张照片,我想带走。”
肖世辉点头,“好。”
吃过中饭,雨渐渐停下了,许琯琦一刻也不能再等,他对许曜说道:“走吧,去给你奶奶和小叔上一柱香。”
肖家的祖坟离宅子大概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很大一片山林,熙熙攘攘的有几十上百座坟堆。
肖世辉带着许琯琦到了肖鸣珍的坟前,年代久远,墓碑上泛绿,甚至长了青苔。
肖鸣珍的坟墓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坟包,没有竖碑,这是他们的儿子长眠在此。
许琯琦静静的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坟堆,他朝孙子摆摆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许曜点点头,和肖世辉一起离开。
他们走到墓地的出口,许曜的脸色一直冷冰冰的,浑身都是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肖世辉原想要跟他说话,都没有底气。
偶尔,湿答答的水珠从树枝上滴落下来,坟场显得特别安静。
过了一会儿,许曜问道:“我爷爷的第二任妻子,就是肖家的二小姐?”
肖世辉点头,“是的,我二姐是你爷爷的继妻。”
许曜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抿着嘴,淡淡的问道:“肖鸣爱,也是肖家的女儿了?”
肖世辉叹了口气,“是,她是我三姐。当年,二姐出事儿,三姐一直觉得是二姐夫没有照顾好的缘故,二姐的身后事都是三姐一手操办的,那个时候,你爷爷还在外执行军务,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三姐很生气,发誓要和许家断绝往来。我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我也不太清楚。”
许曜点了点头,他真的是没想到,他跟安雨菡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他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不怎么理事儿了,爸爸妈妈也不会说长辈的情感纠葛。他一直还以为,爷爷这么多年都是为了奶奶才不另娶的,以前还想过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不知道有多深。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爷爷心心念念的人,压根儿不是他亲奶奶。
许曜心里很乱,长辈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让他觉得非常困扰,可到底他在困扰什么,他也弄不明白。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肖世辉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许家的后辈们,对他们这些人还是有想法的。他原本以为,趁着这次许琯琦回来,能重修于好,至少这姻亲关系,还能维系住。
现在的许家,仍旧是如日中天,而他们这些家族,几十年的消沉,早已经没落了。连在这扬州城里,都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肖世辉无奈,肖家当年的辉煌,是再也回不去了!
两人在坟地里呆了一个多钟头,许琯琦才叫许曜进去,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没落,双眼竟是红通通的。
许曜蹲下身背他下山。他什么都没说,许曜也不会去问,有些事儿,总是不能触动的逆鳞。
他们并没有在扬州呆上多少时间,肖世辉虽然一再挽留,祖孙二人还是当天傍晚就走了。
上了飞机后,许琯琦就一直没有说话。许曜以为他睡着了,取了一块毯子给他披上,许琯琦一下子睁开双眼,一脸的冷硬,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说道:“等我百年之后,你们要把鸣珍和我安葬在一起。”
许曜抿了抿嘴,说:“好。”
回到Y市的第二天,许琯琦就生病了,病得特别严重,医生说是受凉所引起的。许曜抿着嘴,他知道,爷爷这场病,是他故意的!从他昨天从扬州回来后,他总是走神,要不就盯着那张旧照片发呆。
许曜脸色很难看,简直不敢相信,他一直当成偶像崇拜的爷爷,有一天,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伤心到没有求生的意志!
许曜眼神冷冰冰的,他看着病房里的爷爷即便是昏迷,也愁眉不展。他走出病房,来到一处空地,掏出手机,犹豫了几下,仍旧还是拨通了安雨菡的电话。
“喂,许曜,有什么事儿,你快说。我还忙着呢。”她的声音带着几丝不耐烦。
许曜抿着嘴,“Y市玛利亚医院,快点过来。”
安雨菡正在签署文件,手机按了免提,突然让她去医院,她下笔的手一顿,笔尖将A4纸戳出一个洞!
安雨菡拧着眉头,“你……出事儿了?”
“不是我,是我爷爷。”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
安雨菡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无助,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那个冷酷又残忍的男人,竟然也会有无助的时刻。
安雨菡停下笔,蹙着眉头,问道:“很严重吗?有生命危险?”
“是,所以,请你一定马上过来。安雨菡,求你了。”
安雨菡愣了一下,“可是,我不是医生,我来了也不能解决问题啊。”
许曜看着手里拿着的照片,轻轻说道:“你来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