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天是张小雅搬进来的第十天,也是她从公司离职的第九天,人生第一份工作,她也仅仅坚持了半天罢了。
用她的话说,傻逼老板傻逼伺候,反正她是绝不会和一群傻逼为伍。
我本想劝她几句,迈入职场的第一份工作有多么重要,可是随着她的手拍下来一张银行卡,我被狠狠打了脸,因为那是我第一张联名卡,每月工资一到账,除了预留两千块,剩下的全额都会打进去。
现在它却在张小雅的手里,成了她叫嚷不工作,也能获得潇洒的资本。
“你唠唠叨叨什么呀!要不是妈非让我和你住一块,我觉得我乐意待在你这狗窝,这都是什么呀?能吃吗?你喂狗呢?”张小雅踢了踢小饭桌,糖醋排骨的汤汁洒了一地。
她不知道,除了上次许衡请的那顿火锅,我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碰过肉了。
“那你想吃什么,就点外卖吧。”
我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弯腰拿餐巾纸去擦拭地上溅落的污渍。
张小雅在身后用脚尖踢了踢我的屁股,力道不大,可动作尽显轻佻,对我,她一向如此。
“怎么了?”我回头,不愿和她计较,但更多是不敢,我怕她,怕张山,更怕我妈,这种怕,是一种心理上的,像颗钉子扎在我的心里,哪怕相隔千万里,只要她们,招招手,我还是会乖乖贴上去,像一个缺爱的哈巴狗,可悲又可怜,可是那颗钉子已然生根发芽,或许只有等到死亡来临的那天,我才能做到真正摆脱吧。
“手机啊?!”她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手掌摊在我的面前,“你家外卖,不点就能凭空送过来?!”
我打量了一下她放在右手的最新版的iPhone,用下巴点了点沙发的角落。
她狠狠瞪我一眼,气呼呼走了过去。
“密码?!”
“0908”
“这年头,谁还用生日当密码,哼,老土。”翻了个白眼,张小雅转身去了卧室。
“小雅,你点完外卖就……”好,不要乱翻……
我的话还没说完,卧室门就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想说工作群里的东西都公司私密,不要乱动,可她从来都是不给我机会说完。
大概十分钟后,门内传出哈哈大笑声,我走过去,敲门。
很少见到张小雅主动开门,一般这种时候,迎接我的会是半碗没吃完的面条,或是一个装满水的玻璃杯。
我奇怪于她的反常,可是很快就有了解释。
她将老旧的iPhone5调转,镜头里映出一脸错愕的我,还有如释重负的许衡。
“洗完澡了?”许衡在镜头那侧调侃着挥了挥手,“嗯?怎么呆呆的?招招?”
我懵了足足两秒,才在张小雅尖细的埋怨声中回过神来。
“姐夫,我都和你说了,我姐小的时候高烧过一次,烧坏了脑子,人是有点傻的,你还不信,你和她处了这么久了,难道都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张小雅越过我,朝客厅走,故作恍然大悟,“姐夫,你不会是被她给骗了吧?”
“小雅。把我手机给我”我尽量不让笑容从脸上消失,可是整颗心脏几乎要被压爆了。
“干嘛?我还没和姐夫聊够呢?”张小雅将摄像头再次调转,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空间里,她再次换上了那副蔑视又恶毒的面孔,“姐夫,你快看看我姐的表情,不哭不笑的,是不是很像在便秘?”
“哈哈哈……”
“我给你说,小的时候,她有一次十几天不拉屎,憋得难受,偷喝了好多香油,结果上课的时候憋不住,全都拉在裤子里了,大家还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拉屎招,只有我不嫌弃她,还跟她在一个屋里睡觉,和她一起上学,她还不领情,出去玩的时候从来都不带我,还给我妈告我的刁状……”
我没想到这辈子第一个对着发怒的人会是张小雅,我吼了她,一把将手机夺了过来,原意想将它摔在地上,可是理智先于动作做出了反应,我没有。
可是即便这样,张小雅还是发了疯一般扑过来,我对她向来逆来顺受,立刻有鲜血从额头流了下来,这次,行凶的武器是那盘还没来得及动筷的青竹笋。
她的手伸了过来,力道比小的时候大多了,我想如果我不反抗的话,她极有可能将我掐死。
我坐在沙发上一边揉着被她掐红的脖子剧烈地咳嗽,一边看她发疯。
十几分钟,足以将一个刚刚布置的新家,摧毁得如同飓风过境。
她靠在对面的墙上,怒意未消到浑身颤抖,披肩长发糊在汗泪夹杂的脸上,如同刚刚爬出地狱的厉鬼。
我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在她冲出门去的前一秒,我拦了过去。
“你留下,我走,”我取过沙发上的羽绒服和抽屉里的身份证,关上房门前,对身后的张小雅说道:“洗个澡,去睡吧。”
“爸妈老了,经不起折腾,他们只是想看到你找个好工作,开开心心生活下去,其他的再无所求。”
身后是她撕心裂肺的吼叫,一只玻璃花瓶丢过来,砸在背上,生疼……
4
深冬的风刺骨的冷,的士师傅将车开过来的时候,显然被吓了一跳。
关切地问道,“姑娘,这是咋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不小心磕到了,麻烦您送我去最近的医院吧。”
小护士显然还是个新手,一边给我清理血迹,一边小心地问,“疼吗?要是疼的话,姐姐你就说一声,我再轻一点。”
“没事。”我尽量朝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姐姐不用担心,我们科的宋医生缝合技术是最好的,绝对不会让伤口留疤。”
可是等她掀开我左边额发的时候,我明明听到她诧异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呀?怎么这边也有啊?”
许衡开车赶过来的时候,伤口已经缝合,又是六针,十二岁到二十四岁,一个轮回,左右对称,倒也般配。
“要不,先去我那儿吧,”许衡一边开车,一边回过头打量了一下我。
我窝在副驾驶座位上,头疼得有种近乎碎裂的错觉。
“招招?”见我不说话,许衡干脆调转方向盘,将车开进了街边的停车位。
“招招,和我聊聊吧。”许衡将我的手握在了他的手心里。
只要我转头,我就能看到他无比真诚的眼神,可是我不敢。
我不敢看他,不敢告诉他和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被巨大的自卑所折磨,我几乎耗尽了全部的能量,去追赶,可是抬头去看,我们两个人之间需要跨越的障碍还是犹如天堑。
我不敢告诉他,我从小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以及我那无从谈起的父亲,还有我那千言万语又说不尽的母亲,我畏惧他的每一次靠近,可又忍不住从他身上汲取那仅有的一丝生命的热。
矛盾又自卑的我,怯懦又卑微的我,在每一场横亘整个夜晚的无眠里,为生死所困。
“还是去找个酒店先住下吧,再说叔叔阿姨都在家也不方便。”
许衡没再坚持。
找了家平价酒店,时间已到午夜,在我几番苦劝下,许衡终于驱车离开了。
简单冲洗了一下,和衣躺在床上,无心入睡。
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手机翻看了好几遍,除了许衡到家后发过来的几句安慰话,整个信息通话界面安静得诡异。
整个脑袋昏昏沉沉,在几个短暂的浅睡眠后,天光终于大亮。
退了酒店房卡,重新回到公寓门前时,路上才刚刚有了几个行人。
门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锁,我心头一紧,担心张小雅一个人大晚上跑出去,万一出了危险……
接下来不敢想了,等推开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到。
整个房间已经收拾干净,茶几上甚至放了一个崭新的咖啡机。
听到我开门,张小雅慌忙从门里冲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抱住了我。
她的声音有着很重的鼻音,窝在我的颈窝处,哭泣道:“姐,你昨天去哪儿了,我担心的一晚上都没有睡。”
我身体僵硬,全身不受控地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亲昵。
张小雅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不自然,放开我的同时,瞥了一眼我额头的伤口。
眼神里装的是厌恶,可是说出的话却饱含歉意,“姐,对不起,我昨天不该那么对你,我给你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的手心早已出了一层汗,所以在张小雅想要去握住的瞬间,又瞬间弹开。
转而挽住了我的手臂,拉着我坐在了沙发上,朝新买的马克杯里倒了一杯咖啡。
“姐,为了向你赔罪,这是我大清早,专门去超市买的最新款的咖啡机,新冲的,你快尝尝。”
黑色的液体,旋转了,热气缓缓蒸腾而出,握在掌心,至少有那么一丝的暖。
“小雅,姐姐昨晚也不是刻意针对你,只是……”
“哎呀,好了,过去的就过去了,还提它干嘛,姐,你快喝呀。”张小雅,不耐烦地朝我嘴边推了推。
苦涩穿过口腔和喉咙一路蔓延进胃里,我看她满意地露出标志性的虎牙笑,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开始了倒计时。
半小时,或许再久一点,当我在厨房收拾蔬菜,想做一顿还能让张小雅入得了口的早餐时,鼻血最先开始流了出来,以一种不可控的态势。
我放下刀,昂着头走出来时,张小雅正戴着价值不菲的耳机玩着王者,叫骂声配合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响彻整个房间。
已经来不及去拿张小雅放在脚边的纸巾,我只能先用衣服的下摆堵住鼻子。
可是接下来,是耳边滑过液体的不妙触感,喉咙里的血腥味让我不得不放开手去呕吐。
巨大的疼痛伴随不可控的眩晕让我无法站立,跌倒在桌边。
张小雅这才注意到我的不正常一般从沙发上跳起来,可是她走向的不是我,而是被紧闭的卧室门,几乎是欢呼雀跃地招呼道:“妈,爸,你们快出来吧,那个贱货这下真的活不成,要死了。”
房门被从内打开,我仰着头,看到了今生最最难忘的一幕。
我的亲生母亲,被她心爱的女儿、挚爱的老公,簇拥着,站在窗前。
深冬的晨光透过半掩的窗帘照射在她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当初那个把我关进小黑屋的巫婆再次复现在她的身上。
我挣扎着,强忍着腹腔的剧痛,翻过身来,控制不住的鲜血从我的鼻子里,嘴巴里奔涌而出,顺着脖子流满了白色绒衣。
我已经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了,只能断断续续地问她。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也是您的女儿啊?”
“我也是从您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
“妈……”
我试图去抓住她的一只脚,可是却被她一脚踩在了手上,死命地碾压了几下。
我很想告诉她,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胃部的灼热现在剥夺了我全部的感知。
生命的最后,我亲爱的母亲终于肯屈尊降纡地蹲下身来,和我说上那么一句,可是我已经听不到了。
意识开始剥离身体,渐渐变成了半透明。
5
原来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存在,我看着他们在浴室将我的身体切割成无数块,鲜红的血染透了整个浴帘。
我看着他们将我冲洗到发白的尸块,装进黑色垃圾袋,开着租来的汽车,丢进城市的野湖里、荒山上。
袋子的封口处,甚至贴了不知在哪儿求来的黄色符咒,她要的是我永世不得超生……
张山负责做最后的善后,将房间里的血迹冲洗干净,他甚至听从网上的建议,买来了一盏血迹荧光反应灯,足足照了三遍,才心满意足地给我的公司领导打了电话,说我体检得了恶性肿瘤,余下的日子需要回家静养,不能再为公司服务了。
领导满口的都是可惜遗憾的说辞,可公司人员向来来来往往,何况还是一个身患重症的累赘。
自此,我似乎注定要从这个世上彻底地消失了,被鱼吞噬,被野狗啃咬,再难寻踪迹。
我坐在公园光秃秃的树干上,晒着早已感受不到的冬日暖阳。
沙土堆上满是两三岁的小朋友,一个个裹得像颗圆滚滚的小汤圆,拿着小铲,玩着沙子。
他们的奶奶和妈妈坐在不远处,看似聊得热火朝天,可眼角的余光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自己的那个小可爱。
我晃动了一下毫无重量的双脚,心想,“真好啊”
这时,却有一个同样半透明的东西在背后喊我。
“你就是姜怀幼?”
这是我变成鬼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同类,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长了一张其貌不扬的脸,下巴上一圈青色胡茬。
态度倒也不坏。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最初的名字了。
张小雅拿刀砍我脖子的时候,嘴里喊得也是,“张招娣,你个贱货,竟然吼我,我砍死你,砍死你!”
张招娣,是我母亲改嫁张山后,给我重新取得名字,本意自然不言而喻,再加上张山说,他从来不养外姓的闲人,我自然要随他姓。
虽然最后没有为他们老张家带来男丁,但也不妨碍他将张小雅捧成掌上明珠,将我踩作脚下烂泥。
我朝那中年人点点头,问道,“大叔,您找我?”
“不是我找你,是有人找你,下来跟我走吧。”他冲我摆摆手,示意我从树上下来。
我有点舍不得这处位置极好的树杈,坐在那儿不动,继续问他,“是黑白无常吗?是要抓我回地府了吗?”
我明显看到中年男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赶紧从树上跳了下来,跑到他面前。
一路无言,等来到一处道观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许衡。
一向干净整洁的英俊青年少有的显出颓丧之气,头发看得出已经有很久没有理了,倾向于冷白的肤色难掩憔悴,一件白色羽绒服有几处已经被污渍染得难辨本色。
须发皆白的道长目光悠悠地看过来,我顿觉浑身被一股暖流环绕,整个魂体变得舒爽无比。
许衡突然一扫之前的委顿,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焦急地环顾四周,“道长,是招招吗?是招招回来了吗?”
“招招,是你吗?”
我的手指在触及他身体的一瞬,穿透而过。
我早该料到的,阴阳两隔,连简单的触碰都成了奢求,又遑论其他。
“侄儿,”道长开口招呼许衡,示意他重新坐回来。
许衡有些担忧地看着门口,道长朝一旁点了点头,暗示他我已经进来了。
他这才肯重新坐回蒲团,我也在他对面坐下来,两两相望,却无法传达心意。
“侄儿,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吧,她都听得到。”
许衡却突然哽咽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红透着一双眼睛,望着道长问道:“师傅,您不会是骗我的吧,招招她……,招招她真的就在这儿吗?”
“你心中也早已有了计较,否则也不会求你父亲找到我这儿来了,不是吗?”
“我也不想啊,师傅,我也不想的啊……”
“可是招招的父母告诉我,她心脏病发,都来不及进ICU,火化后的骨灰就埋在村里的坟地里……”
“我不信啊,我的招招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一点信息也不留地就离开……”
“我还计划着这个春节就要带着她去见我的父母,如果她不喜欢这个城市我们还可以去南方发展,只要她愿意,我都愿意陪着她,可是……”
“可是她却这样突然地离开了我,连个招呼也不打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应该陪着她的,如果我陪着她或许她就不会生病了,就不会离开……”
6
和许衡相识纯属偶然,他是学校新生招待处的土著学长,我是从千里之外的小镇上赶赴大城市求学的土包子。
在一众亲友护送入驻新校园的同学映衬下,独自拖着两个编织袋入学的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可这位从来不曾品味过冷落为何滋味的校园风云人物,却一意孤行地将我所有的行为默认为了特立独行。
我没有朋友,更没有社交,生活不是泡在图书馆学习,就是去找各种各样的兼职。
同班三十多个男女,即便迎面而来,也会对我形同陌路,只有临近年考的时候他们才会和我套套近乎,我的笔记有时要一次做出十份来,否则总要被期待落空的人甩下脸色,骂骂咧咧地走开。
私下里他们甚至还给我起了个外号,装姐。
深深印在骨子里的自卑让我生出一个沉默寡言的壳,任凭他们羞辱、鄙视,也不为所动。
所以当体育课上,一颗余力未消的篮球越过围栏朝我重重砸来的时候,同班级的男生拉住了许衡,满不在乎地劝道,“哎呀,学长你别管,那是我们班的‘装姐’,这儿有点问题,我们班都不搭理她的。”
男生在许衡疑惑的目光里,指了指脑袋,暗示我是个神经病。
我用力咬住下唇,假装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因为我还有下个月的生活费需要去挣,根本没有时间去跟他们纠结这些有的没的。
许衡却拨开那人的手,翻过栅栏朝我跑过来。
夏日烈阳下,他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我抬头,正对上一张满是汗水的脸,那属于青年的俊朗几乎要冲破年龄的束缚,展示出它最惊魂夺魄的魅力。
我抬头,看到的是一双含笑的眼睛,从未有人给过我这样善意的目光。
连声音都透出一丝惊喜,“呀,原来是你啊?”
看我无动于衷,他有些失落地补充道:“不记得了吗?许衡,新生入学那天,送你去宿舍楼的学长。”
“嗯,记得,谢谢。”我点点头,算是给了回应。
“那个,你没事了,要不要去校医处检查一下。”他有些歉意地摸了摸头。
有些人生来便带足了光环,过于接近注定要灰飞烟灭,可是我还是不知死活地在一次次看似巧合的偶遇里迷失了。
他是那么耀眼,拥有我一切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特质。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我默许了他的靠近,也默许了自己的贪心。
大学四年,我刻意地回避了寒暑假,再也不用提供学费生活费的支出,张山乐得如此。
母亲从来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哪怕是她换了手机号码,我也是最后一个知道。
我,好像成了一个被排除在外的垃圾。
直到大学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获得第一份工资的时候。
我才觉得,原来母亲也是在默默关注我的,否则怎么可能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讯息呢?
按月打钱自然而然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从许衡那儿学来的一切和积极向上相关的东西,我再一次开始一点点丢掉,在每个长达三四个小时的无止境抱怨里,在每一场声泪俱下的无情控诉下,我又成了我母亲眼里的乖乖女。
家里的老房子被推倒,重新起了二层别墅,乔迁新居的那天,张小雅笑靥如花地向我展示了她的卧室,豪华得宛如公主屋,而那时候,我正因为方案的不够完美,被主管骂了个狗血喷头,可是他明明才靠着我的方案在市里拿了一等奖,我不敢揭穿,更不敢反驳。
就像我连问一句,“能看一看我的卧室吗”的勇气都没有,因为那会让每个人心里都不舒服,如果保持沉默,那么不舒服的人便只会只有一个,一个也就够了……
7
我没有胆量向许衡倾吐我的过去,活着的时候不敢,死了就更没有必要了,我对道长说:“师傅,您能帮我给许衡传几句话吗?”
道长点了点头。
我朝许衡靠了靠,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明亮,可惜现在即便离得再近,也无法映出我的半分影子。
我不由一阵难过,“许衡,不要再纠结于我们的过去了,去寻找新的生活吧,代替我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你值得更好的女孩。”
“想好了?只告诉他这些?”道长显然有些诧异。
“嗯,就这些,道长,您告诉他吧。”
我和他原就是不相配的,我的一生都是个错误,幸得老天垂怜,在他身边偷来了几年快乐,可偷来的东西总要还的,那我便拿我的命来还吧。
还所有人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8
我坐在道观的厢房里,吸收香火,那中年大叔咳嗽了两声便算作敲了门。
他默不作声地坐到了我的对面,表情有些不自在的打量着我。
我紧着吸了两口香火,闭着眼睛问他,“送下山了?”
“送下山了”
“面上如何?”
“面上已无悲苦”
“口中呢?”
“口中再无‘招招’”
“很好”
“很好吗?”
“不好吗?”
“不问问他内心如何?”
我吸溜了一下鼻子,站起身朝外走,“哎呀,香又燃完了,还得让小道童插上几支。”
“那你呢?你甘心吗?”大叔在背后有些愠怒的问道,“被人肢解,丢弃于荒山野岭,以黄符镇压,永世不入轮回,甘心吗?”
我停在了门前,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里是苦的,可突然又意识到,我现在不过是个游魂,心脏也早已被捣烂冲进下水道,与世间万般污秽为伍,哪里还体味的到酸甜苦辣。
“可是她是我的母亲,毕竟是她九死一生将我带到了这个世上,只要她要,只要我有……”
“可是她要的是你的命啊!”中年大叔捶胸顿足道。
“我的命不就是她给的吗?”
“你?!”大叔气结,恨铁不成钢的飘走了。
9
京城第十场冬雪,终于在万众期盼中,铺满了整个天地,夜里的道观比往日来的更加安静,道长沉默无语的朝火盆里丢着之前,灰白的纸屑在半空中飞舞,我蹲在火盆前,伸手接着从天而落的金元宝银元宝,生前从没见到过这么多钱,死后摸一摸也算值了。
我拿起几块金疙瘩,递到鬼大叔面前,他却连忙摆了摆手,一边将洒落一地的钱币给我收到包袱里,一边嘟囔道:“见过傻的,没见了这么没心没肺的,这都是黄泉路上的硬通货,枉费师傅耗费心力,给你搜罗了来,好让你下辈子投胎到一个好人家,也算了了许衡那小子的心愿。你倒好,没出家门呢,倒把钱丢了,你还投个屁的胎啊?”
我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又朝师傅作了个揖。
道长少还了纸钱,朝我招了招手,我赶紧飘过去,一低头就看到了他身旁用黑布缝制的黑口袋,心里猛的一沉。
“丫头,看样子你已经知道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了,师傅在这里再问你最后一次,如果你心有不甘,我现在就可以让观里的徒儿去山下报警,反正以你们现在的科技,查一个凶手绰绰有余。”
我摇了摇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再过多计较又有何意义。
道长拂尘微扬,在一阵暖流中,我半透明的身体开始消失,直到意识彻底消失的刹那。
我突然看到道观的正殿门口站着一个人,大雪已经覆盖了他上半身,我不知道他在雪中站了多久,可是他就是那样无声的陪伴我走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他是我的许衡,是我惨淡人生中唯一的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