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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系家庭的乌托邦美梦,因为男人碎了一地1.
2019年,我认识了任思思,她精明干练,是我们青岛分公司最有能力的AE(客户经理)。青岛有项目时,我会去做前期策略,跟她合作最紧密。
那时任思思正在跟老公闹离婚,理由很简单——在一线房企做策划经理的老公出了轨。她钢嘴铁牙,一口咬定婚必须离,下跪求饶也没有用。最后,男人净身出户,留给她一套崂山的小公寓,黄金地段。
“嫌我老了呗,男人不都喜欢年轻漂亮小姑娘吗?肉嘟嘟,粉嫩嫩,傻乎乎,好哄好骗好啃。”
任思思说出这句老气横秋的话时,我正端详着她那粉扑子似的白皙小脸——真是嫩得能掐出水来。如果说“年轻漂亮小姑娘”要做个词典,她的脸绝对可以放在文字旁边做配图。这么年轻,这么美,还要被出轨?真没天理了。
离婚女人总是让人同情的,但女同事们对任思思更多的是艳羡。那时任思思也就30岁,外表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她的女儿小桃酥才5岁,由她老妈何女士帮忙带——她爸一年前突发心梗去世了,留给妻女一套市值400多万的三室两厅。渣男滚蛋,双房在手,有钱有闲,离婚似乎没有对任思思造成伤筋动骨的伤害,她大喇喇地宣布:“我们家正式进入母系氏族家庭。”
在任思思看来,母系氏族是最完美的,女性相亲相爱相互照应,没有纷争。她立志要做独立大女主,把自己的母系氏族三口之家经营得有声有色。爱张罗的她重新装修了父亲留下的大房子,三不五时地约女同事到她家聚餐,晒出的照片可以窥见部分家居样貌——怎么说呢?就是“公主们的家”,满坑满谷的粉红蕾丝:粉红的蕾丝沙发套,粉红的蕾丝灯罩,粉红的蕾丝边帐幔,连桌子上摆的相框,墙壁上灯开关都套了粉红蕾丝边。
装修是有些浮夸,但是屋内洁净、柔美、精致,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香味,舒服得不得了。有同事开玩笑说:“太女性化了,老爷们肯定会被吓跑!”
任思思的鼻子里发出不屑的轻哼,理直气壮地答道:“什么狗屁老爷们,这家里永远都不会再住男人了。我妈喜欢,我家小桃酥喜欢,我也喜欢,这就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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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底,我离开北京回青岛定居,2022年底疫情开放后,我跟任思思又有了合作——原分公司的领导老徐早已出来单干,思思成了他手底下的最得力的员工,还是小股东。
那会儿老徐正洽谈着一个在徐州的项目,说谈得“八九不离十了”,然后就带着创意总监先行一步去了徐州,又让思思订票,让我们两个隔天一大早坐火车过去。我家住在西海岸,为了早起赶火车,那晚就借住在了思思家。
进到“公主们的家”,我深感震撼:何女士、小桃酥走出来,祖孙一式一样的粉扑子小圆脸,略显圆润的身材,何女士50多岁了,却一派轻盈明媚,搞得我不好意思开口叫“阿姨”,8岁的小桃酥也出落成了美人坯子,机灵可爱。
第二天一大早,何女士叫我们起来吃早饭,我一看桌子上的内容,这说是“晚餐”都是自谦了,应该称之为“宴席”。光肉食就有两样:炸得外焦里嫩的小酥肉、香喷喷的凉拌烧肉。我觉得太隆重,思思却说她们家每天早上都这么吃。何女士热情得要命,盛粥,盛热牛奶,拿鸡蛋,眼到手到。她一边吃饭,一边把小桃酥的东西准备妥当,准备送孩子去上学。何女士走路轻盈无声,手脚敏捷利落,一看就是个能干能张罗的利落人。
“我们家何女士像不像一只大猫?”火车上,思思模仿她妈敏捷的姿势,“真的,你别笑,我每天看着何女士圆滚滚地穿一身粉红睡衣,脚步轻盈,无声无息地满屋子乱窜,我真的觉得她就像一只大猫。”
思思向来爽利,不介怀开自家玩笑,我没好意思说:“你自己也像只猫,侠女猫。”
我坐过她的车,洁白的小车被她装饰得粉粉嫩嫩。开车时,她把墨镜一扣,换挡、刹车、转向、加速一气呵成。动作迅捷灵敏,气派冷静利落,像只酷毙的侠女猫。
玩笑过后,思思叹口气道:“何女士想把我嫁出去,她想让我嫁给老徐。”
我对这话倒不意外:老徐已经离异好几年了,当初思思闹离婚时,他表情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大概垂涎思思很久了,整个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个,你自己愿意吗?”我小心翼翼地问。老徐除了模样长得抽象点,其他的真心不错,听说在青岛市区有好几套房呢。
“嘿,怎么可能?”思思瞪大了眼睛说,“你不晓得老徐那家伙,就是一大爹,就爱对着我滔滔不绝地说教,爹味十足。每次从他办公室里出来,我耳朵里都会灌满了油。偏偏我妈特别吃老徐那一套,认为是稳重可靠。这几年新冠闹的,老徐没少帮我们家忙,人倒真是个好人。”
2.
2021年冬天小桃酥快要期末考试时,她们一家祖孙三代接连被新冠病毒撂倒。首先倒下的是何女士,烧得最严重的是小桃酥,小姑娘浑身滚烫,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妈妈,我们不会全家一起躺板板吧?”思思被这话逗得想笑,但恐惧不安旋即从脚底板升起,冷到全身。得赶紧去医院,但这一老一小,阳着的她怎么折腾得动?不得已,只能打电话给老徐。
老徐登门相助,把一家老小送进医院,齐齐挂上吊瓶,忙前忙后,很是给力,思思一家感激不尽。后来,老徐还给思思家送了几次新鲜菜肉,每次上门都是口罩、手套,全副武装,十分谨慎。何女士热情地让老徐进门,老徐笑笑,先小心翼翼地掏出鞋套套在脚上,又拿出消毒剂给自己消杀一遍,确保安全无虞,方才进门。这一套规规矩矩、周到洁净的做派打动了何女士的心,她私下对女儿说:“比你爸可强多了,搁你爸,才不会关心别人死活呢!”
思思爸在世时,跟何女士的夫妻感情并不算好,主要是因为两人的性格、习惯南辕北辙。何女士爱干净,思思爸则是老式男人做派,虽然撑起了一个家,但嘴里从来没有甜言蜜语,生活上也邋遢,脏内裤、臭袜子四处乱飞,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也经常会把咀嚼到一半的东西“啪”一下扔回到菜盘子里,才不管别人怎么吃。这一点,他屡教不改,何女士一辈子恨死。
在何女士看来,老徐既有老派男人的担当,又有他们没有的周到、细腻和规矩,她和老徐聊过几次,老徐自称老家河南,前妻离婚后带着孩子去了上海,他只身一人在青岛打拼。
“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太吃亏了,老徐就是最好的选择。你想呢,他自己一个人在青岛,你要是跟了他,他就能一心一意为咱们这个家,等你跟他生下小孩,那他就更会好好地照顾我们这个家了。”
这话思思不爱听,她怼何女士:“我们一家相亲相爱,有房有车有存款有工资,我们用得着他照顾吗?”
何女士气愤地翻个白眼:“一脑子陈年猪油,好赖话都听不懂,将来有亏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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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女士是个传统的女人,这几年接连经历丧偶、女儿离婚的打击后,她的生活一时没了方向。虽然思思折腾出了一个“公主之家”,一开始确实挺舒心,但新鲜劲过完以后,疫情的暴击又让何女士回归到“女人终究得靠男人”的那条道上来,总觉得家里没个男人就没有主心骨,尽管母女俩都是能干、顶事的,但她仍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那“长久之计”是什么呢?何女士说:“就是双手把你交到像老徐这样稳重的男人手里,撑起这个家。这样我也能省点心、享点福,就算是有啥,死也瞑目了。”
2023年的春节,为了撮合两人,何女士瞒着思思邀请老徐来家里吃年夜饭。当思思看到拎着大包小裹,捯饬得体体面面,含羞带涩,宛如新女婿上门的老徐的时候,尴尬得恨不得立刻撞墙。
餐桌上,何女士掌控全局,她一边赞美抬捧老徐,一边辞令巧妙地套取老徐的各种信息。老徐被吹捧得晕晕乎乎,不知所以,越发口沫横飞地吹嘘自己,对准思思说教。思思一肚子火,又怕自己憋不住摔筷子走人,只好一口一个饺子埋头干饭。结果吃多了不消化,半夜醒来,胃胀得像个石锤。
事后,思思跟我吐槽:“姐,今年我家的除夕餐桌上就是一大爹一大妈,指挥若定。还有俩小闺女,就是我和小桃酥,恭恭敬敬,上演一家人整整齐齐。”
这事儿闹得思思跟老徐差点拆伙,老徐怕了,连连保证不再接何女士的茬儿。老徐不傻,公司离了思思,他自己搞不定——思思是天生的关系高手,对外做一个客户能交一群朋友,对内是团队里的粘合剂,而且一个月只拿2000块的基本工资,其他全靠项目分红——这个价钱,老徐上哪儿去找像她这样肯操心、靠谱、又值得信任的员工呢?这年头,能谈恋爱的女人有的是,靠谱的合伙人可不好寻。
何女士却贼心不死,还想找机会继续撮合,思思感慨道:“有时候真怀念疫情的那段日子,真的是一家人相亲相爱,毫无隔阂。”
三个女人,两对母女,血肉相连。中国母女似乎比任何国家的母女都更加亲密无间,尤其是艰难来临时,彼此掏出来的都是完完整整的真心。她们毫不藏私,恨不得舍身相替,相互倚仗,相互体恤,但艰难过后,似乎又莫名其妙地隔阂起来。
3.
2023年夏天,老徐交了个小他13岁的女友,何女士得知消息终于死心。死心过后是愤怒,她劈头盖面,将思思骂了个狗血喷头:“一脑子浆糊,活脱脱是个十三点”“脑袋里都是小白脸、桃花眼,中看不中用”“好男人在身边抓不住,坏男人贱兮兮往上扑……”
这是思思离婚后,她们母女头一次大吵。确切地说,是何女士骂,思思站直了,生捱着。思思熟知自己妈的脾气,如果不让她骂够了,一肚子火发泄不出去,她晚上会成宿睡不着。
从前思思爸活着的时候,何女士还有个明确的“斗争对象”,那时思思可以借着工作的由头,脚底抹油开溜,但如今是不行了:“我爸是个甩手大掌柜,我妈为这个家付出更多。我爸活着的时候,我是立场坚定地站在我妈这边。但现在想想,我爸忍受我妈这样陈芝麻烂谷子翻旧账、抱怨贬低的痛骂,一声不吭,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付出了。”
新仇旧恨翻将出来,何女士又骂起了前女婿老孟:“桃花眼,笑眯眯,满嘴油,当初我就看不上,现在怎么着?出轨!把你变成了个二婚头。小桃酥真可怜,摊上一个下作的爹还不算,还要摊上你这么个不靠谱的妈。”
最后,还是小桃酥平息了这场战争。她听见“下作的爹、不靠谱的妈”这几个字,就像花皮球似地一轱辘滚进外婆的怀抱,撒娇撒痴道:“还好,我有外婆。”
何女士顿时眼睛一热,祖孙二人立马腻腻歪歪,思思终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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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思思对我说:“你说,我咋生了这么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东西?”
小桃酥埋怨她妈:“怎么就不会哄着外婆开心?”
思思郁闷:“老徐找了女友,你外婆肯定不开心,我怎么哄?我又不喜欢老徐。”
小桃酥飞来一枚跟她外婆一个样式的鄙视白眼:“你不会装吗?你说你本来打算跟老徐发展的,结果老徐背着你谈了更年轻的女朋友,就跟我爸一样,背叛——你还记得你被我爸背叛以后,外婆多么心疼你吗?”
这话一说出来,思思被吓了一跳,这也太早熟了吧。
小桃酥的精明还不止这些。
每次老孟来行使探视权的时候,何女士是绝对不让他上门的,只准小桃酥打扮齐整了下楼去见他。一次,老孟忘了前丈母娘的禁忌,竟然上楼来按门铃,气得老太太拿拖把直往外撵,末了,又骂骂咧咧地打水来洗地。思思屡次劝何女士,不要和老孟搞成仇人,这样对小桃酥不好。何女士沉着脸说:“小桃酥明辨是非,比你强!”
“明辨是非”的小桃酥每次回到家,就藏起她爸给的玩具、零食、零花钱,然后开始说她爸的坏话:
“我爸又肥了,一身油腻味,也不知道他家的那个女人是不是连洗衣机都不会使,就这样他还搂着我,把他的大肚子硬往我身上挤。外婆,你赶紧给我洗衣服,浑身油腻。”
“要不是给爷爷奶奶拜年,领压岁钱,我才不稀罕去见他呢。家里那么多人,那么点子地方,怎么住得开?我爸是越混越差了。”
这些话,何女士最爱听,认为是恶人终于有了报应。
离婚后,老孟的确混得不咋样。从一线房企被裁员后,他堕落到一家小公司,工资越开越低,还瞎搞什么投资,家里一套房都被他给折腾没了。现在他搬进了父母的老房子,一家子挤着住。思思明知道一家子一起埋汰前夫不是件光荣的事儿,但还是爱听这些消息,她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浓:“看他过得不好,我可真高兴,就是担心我这态度自己搂不住,让小桃酥看出来,对孩子不好。”
4.
“错失金龟婿”事件过后,何女士看思思哪哪儿都不顺眼,为了缓和关系,2023年国庆节,思思带着妈妈和女儿去三亚旅游。
那时我已经居家办公了,一个周末,思思开车来找我吃饭聊天,眼底下两道乌青的黑眼圈:“旅个屁游,一家三口没一个痛快。”
接下来,思思诉说旅游的艰辛:何女士要多疙瘩有多疙瘩,出趟远门要带自家的枕头、床单、被套,还有颈椎按摩仪、烧水壶和各种药。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光托运的行李就有四大箱,堪比王母娘娘出巡。
“出发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伺候好王母娘娘和散财童子,以‘让她们玩得尽兴、玩得嗨起’为大原则。不就是七天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拼了,权当这七天生命是给这祖孙俩的。就这,人家还不满意。”
首先,何女士是绝不肯让亲闺女当苦力的。一下飞机,对准正在传送的行李带,她一把把思思推在后面,扎煞开两只手,一左一右拖起两个最大的行李箱,直累得气喘吁吁。无论怎么劝,就是死不放手,好不容易到了酒店,当晚就觉得心脏不得劲,吃了速效救心丸才缓过来。
从头一天,母女就开始闹别扭劲,何女士上一秒还在跟小桃酥搂搂抱抱贴贴,下一秒就能对着亲闺女送来鄙视的眼神飞刀。何女士的心头恨,思思全懂:“你当初接受了老徐,我们娘俩用得着这么狼狈吗?有个靠谱的男人,扛扛行李、跑跑腿,该多好?”
诉完苦,思思声音疲惫地对我说:“姐,我也想要个男人了。不是扛扛行李,跑跑腿,订餐倒水,伺候丈母娘的,而是——”她叹了口气:“找个男人,让我透透气。老娘难伺候,小孩太难管,我得找个地方缓缓,透口气。”
我很理解思思的处境。结婚之前,我单身过很长一段时间,作为职业女性的我从早忙到晚,处理工作、出差、做合同、组织创意会、把控节点,跟客户扯皮……一天下来,人就像毡板上缺氧的鱼,奄奄一息。而思思除了要搞定这些,还要处理家庭琐事、照顾好妈妈和女儿的情绪。
她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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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旅行回来没过多久,思思就有了男人,是个韩国欧巴。
“韩国男人爱练肌肉,那家伙身材好。”电话里,她厚颜无耻地笑嘻嘻。我说自己不认识“活的欧巴”,那家伙就一脚油门踩到东方影都:“出来,看活的欧巴。”
欧巴高大帅气,频频对我礼貌点头,搞得我不知如何回礼。思思哈哈大笑,眼神亮亮,溢出春光,皮肤粉粉,沁出春水,看得出来,这段日子是打心眼里恣意高兴。
她高兴,我也高兴。
问及欧巴的姓名,思思手一挥:“就叫大瓢。”
我猜,应该是韩姓的“朴”。
来历呢?
“合作的视频剪辑公司孙老板的朋友。”她看老孙的朋友圈,发现此人,厚着脸皮找老孙介绍。
嗯,来历还算清明,干视频动漫方面的工作。
其他的呢?
思思没有兴趣讲。
看得出来,两人语言不是太通。大瓢会的中文有限,思思最讨厌学习,不愿学习韩文,大瓢眼神里透出一阵失望。事后,思思嬉皮笑脸地对我说:“语言沟通不好,别的方面沟通得好不就行了吗?哈哈。”
恋爱后,思思隔三差五地晚归,聪敏如何女士,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旁敲侧击地问过,思思没搭理。何女士有何女士的矜持,她想等女儿主动跟自己摊牌,如果靠谱,就让带上门验看。
但思思只是贪欢而已。广告公司周末经常要加班,她便借口为老徐办事,与大瓢躲在崂山的小公寓里看电影、吃零食,嬉笑打闹,卿卿我我,“真的太放松了,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
等不到女儿摊牌,何女士就给老徐打电话查岗,一查一个露馅儿。老徐好心劝何女士放手,说思思已经30多岁了,又是孩子的妈,有自己的想法,就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过日子吧,不要看得太紧、管得太严,阿姨也应该找点自己的事消遣消遣,不要老憋在家里……老徐对思思“发爹味”,何女士喜欢,但老徐对自己“发爹味”,何女士可受不了。她匆匆挂了电话,决定对准晚归的女儿进行突袭。
“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我给老徐打电话了,你根本不在加班。”
“谈恋爱就谈恋爱,偷偷摸摸的干啥?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你别忘了你自己是个妈。你谈恋爱要考虑你有个女儿,要给小桃酥找个爸爸,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思思像被强行戴上了紧箍咒,欲生欲死,她忍了再忍,想着要是爆发出来,估计会惹得心脏不好的何女士更加暴躁。她只好学小桃酥的策略:装,示弱,撒谎,说好听的。她给大瓢编造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世,表示自己二婚不能莽撞,得多观察观察才好。何女士才终于消气入睡。
隔天,老徐找思思谈话,苦口婆心地说大瓢这种外国男人不靠谱,随时都能拍拍屁股走人。思思找我吐槽:“这人真爱多事,自己后院还没弄明白呢。他谈的那个‘小十三’跟他要奔驰敞篷车,他哪有闲钱折腾,还不知后事如何呢。”
5.
公司有烦人的大爹老徐,家里有念紧箍咒的何女士,还有个除了学习不精明其他什么都精明的小桃酥,思思愈发珍惜跟大瓢在一起的松弛时光:“TVB都说了,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是吧?”
那天,小桃酥背着手倚着门框,看着对着镜子手忙脚乱地打扮、准备出门的妈妈,一反常态,非要跟着去。思思想着,小孩课业繁重,估计是憋坏了,就带她去玩玩吧,大不了跟她说好,让她回家别跟外婆说大瓢的事。
见了小桃酥,大瓢迫不及待地讨好,买零食、买玩具、做鬼脸。开头,小桃酥板着一张小脸,抱着手臂,一脸不好伺候的样子,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番后,不知被触碰了哪根神经,竟然被逗笑了,然后跟大瓢鸡同鸭讲,倒也玩得开心。
思思放下心来,去扔垃圾、买饮料,回来时看见大瓢竟抱着小桃酥转圈圈,小桃酥还搂着他的脖子,很亲密。快10岁的女孩子啊,这还了得?!当娘的立刻像老母鸡护雏、母狮子护崽似地吼叫起来,双方不欢而散。
回家路上,思思严嘱小桃酥,女孩一定要有自我保护意识:“如果有男的、甚至女的触碰你的身体,让你感觉不舒服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妈妈。”
小桃酥摇摇头道:“大瓢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我当然知道,那种人,坏人。”
“那也不能让人乱抱。”
小桃酥想了想,点点头,思思这放下心来。
晚饭后,何女士沉着脸把女儿叫进卧室。原来,小桃酥受外婆领导,上演了“无间道”,把妈妈的秘密抖了底掉。得知真相,何女士十分崩溃,声音不禁高了起来:“你还要不要脸了?骗你妈,骗你闺女,三天两头出去不干别的,找外国男人鬼混。上床了,是不是?那些个外国男人都是什么东西?你不给小桃酥做榜样,真是没有廉耻了!”
思思突然觉得自己受够了这一切,她咬咬牙,说:“我都离婚三四年了,找个男人谈谈恋爱有什么错?我不觉得有什么错。谈个男人就得结婚?谁规定的?我就是有需要,怎么了?”
何女士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凝固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说:“这些话让小桃酥听见不好,咱就别闹了,别折腾了,你歇会儿吧,我也歇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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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思思没睡好,总感觉何女士随时都可能冲进自己的卧室——何女士一生不会冷战,只会热战,她心脏不好,爆炸了就啥事都没有,不爆炸出来,憋着,难受。
越夜,思思越担心得睡不着,甚至几次想冲进何女士的房间,带她出去,到楼下、到街心花园,任凭何女士尖刀利嘴在自己身上发泄个痛痛快快。可惜她没这个胆量。
夜静得厉害,甚至能听见小桃酥均匀的呼吸声。思思复盘着自己离婚后跟母亲的那些冲突,突然悲哀地发现:她们这相亲相爱的母系氏族一家人,竟然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还是男人,明明没得到男人啥了不起的好处,却为了男人掐起架来。
第二天早上,何女士的屋子里飘出浓浓的烟味——她抽烟了,没准还喝了酒。思思爸去世时,何女士烟酒过一阵,后来思思离婚,她又烟酒过一阵。再后来,娘俩兴兴头头地折腾“公主之家”,何女士就彻底把烟酒都戒掉了。
看到桌子上那一顿比晚餐还丰富的早餐时,思思忍不住鼻子一酸。多少年了,大胖猫似的何女士无论环境多艰难,际遇多伤痛,自己多绝望,无一例外地会一大早起来给女儿一个丰富厚实饱暖的清晨。以前她就常说:“当娘的,一辈子都欠孩子的,没把你安排妥当,我必须得好好活着。”
思思跟大瓢的恋情无疾而终。没什么原因,就是吃了那顿丰富的早餐后,思思突然对大瓢失了兴趣。娘俩谁也没再提这事,小桃酥倒是问了好几次:“妈妈,你不跟大瓢约会了吗?”“妈妈,你跟大瓢约会的话,就带上我一起。”“妈妈,大瓢长得好看,比老徐好看太多了,而且比老徐好玩。”
思思哑然失笑:这小家伙跟自己一样,也是“外貌协会”的,天生喜欢帅哥。其实,何女士也是。思思爸年轻时一表人才,前女婿老孟也长得不错,何女士起初都是喜欢的。只是世事无常,情爱难久,思思爸的甩手做派,老孟的花心,让何女士逐渐把“可靠”放在了外貌的前头,她甚至对男人的好相貌产生了敌意。
6.
大瓢的事过去以后,思思沉寂了很久。那段日子,她基本把时间全用在小桃酥身上了。每每聊天,谈起她的母系氏族之家,她滴粉搓酥的小圆脸就开始一点点地下沉,沉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她笑起来,25岁的面容上竟透出40岁的沧桑。
“我们家现在就是个战场,隔三差五就轰轰烈烈、硝烟弥漫。”
“三个女人一台戏,没男人的家庭,比有男人的家庭更热闹。”
期末考试,小桃酥成绩不好,班主任找思思单独谈话,除了聊学习以外,还言辞闪烁地表示,小桃酥在学校不爱跟女孩玩,爱跟男孩玩。
思思听得一头雾水,班主任就说了一件事:一次课间,班里两个男孩打了起来,问起原因,说是两个男孩都想做小桃酥的男朋友,小桃酥就让他们打架,谁赢了,她就选谁。面对老师的询问,小桃酥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一味不说话。
班主任觉得,不说话就是默认。思思差点跟班主任急了:“两个小男孩说是她让他们打,你就信啊?”但她怕惹恼了班主任,孩子吃亏,只好压着火,把这话憋回去,用了最大的礼貌克制,说自己回家问问情况。
看着妈妈的眼睛,小桃酥一字一句一顿地说:“只是随口说一句,谁想到他们就当真了。不过,他们吵起来,我开头还真有点高兴,后来越吵越厉害,开始动手了,我又害怕了。”
思思相信孩子说的是实话,又问:“你有男朋友吗?”
小桃满脸骄傲地说:“现在没有,男孩子都太下头了,下头男,我不喜欢,我得看看,起码找个好的。”
“什么算是好的?”
“听话,对我好。”
见小桃酥一脸睥睨,思思心喊“要命”——自离婚以来,她一直小心呵护女儿,不希望她因单亲家庭产生任何心理问题,但想不到,自己苦心经营的母系氏族家庭,已经将藐视、不信任男人的心态潜移默化地灌输给了孩子。
思思清了清嗓子,问女儿:“男孩那么下头,那你怎么还爱跟男同学玩呢?”
小桃酥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在男同学里头更受欢迎,因为我漂亮。”
长时间在母亲与外婆对抗的夹缝里生存,小桃酥竟弯弯曲曲地长出了一种游戏人间的心态。这一夜,思思杂七杂八地跟女儿说了许多,大体意思是女孩不能专注在“漂亮”上面,要有才华、有知识、有能力才能自立自强;也不能专注在“男孩喜欢不喜欢”上面,这事除了满足虚荣心,没有多大用处。
小桃酥眨巴着大眼睛,听得似懂非懂。
思思决定要抓一抓孩子的学习,更决定要以身作则,给孩子示范何为“强大的独立女性”。以前她上班累了一天,回家就四仰八叉地躺着刷会儿手机,但现在想到小桃酥,她硬是爬起来,撑开眼皮看书。这一系列变化得到了何女士的高度认可,她觉得这才是当妈的样儿。母女心照不宣地大和解,结成联盟,共同盯紧小桃酥。
小桃酥的成绩一向稳居班级中游,语文、英语基础不错,只要用点心都能冲到前面。难的是数学,遇到数学题,她的脑袋就像密封的油桶,外头硬里头稠。思思耐住性子,一遍遍地讲那些奇怪的数学题,她口干舌燥,小桃酥油盐不进,何女士在旁坐立不安。然后,一家三代开始次第冒火,相互埋怨。
辅导无果,思思只好把小桃酥送去一对一补习,一个寒假花了上万的补习费,数学成绩却纹丝不动,稳定地保持在六七十分。母女沟通,小桃酥的心态好得吓人,她坚决表示自己“不卷”。思思气得跳脚,回自己的屋想吼、想叫、想跳,想摔东西。何女士后脚跟了过来,柔声道:“你也不容易,一个人带孩子苦啊,还拖着我这么个帮不上忙的老婆子。”
思思心里刚一阵温暖,何女士又说:“找个靠谱的男人帮帮你吧。老徐,你就不再考虑考虑?要是老徐帮你辅导小桃酥,估计能行。”
那时候老徐已经跟“小十三”分手了,看来这消息竟被何女士知晓了。思思只得恳求道:“妈,咱放过老徐吧。”
“好好好,不说老徐,跟老徐差不多就行啊。”
“没有男人,咱们就不能活了?”
“活是能活,就是活不好。”
何女士说,那姓孟的王八蛋离婚后有了新老婆新孩子,眼下又怀了第二个,可你呢?单着。如果不再婚,别人会以为你有问题:“难道你就不想找个好的,扬眉吐气?让我也脸上有光?”
思思打小优秀,不知比家里的表兄弟姐妹强多少倍,她一直是何女士的骄傲。可在婚姻上,她踩了坑,倒了霉,还蔫不出溜的。何女士不甘心,一直四处托人帮女儿介绍对象,思思烦不胜烦,娘俩没少为这事吵吵。
一次见面,思思叹气对我说:“我真想把我妈嫁了。”
自从老伴儿去世后,何女士很孤单,小桃酥越来越大了,不怎么需要人照顾了,思思又早出晚归,她平常白天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家,一台电脑循环播放着李佳琦卖货的视频。她爱美、爱打扮,更爱听李佳琦说话,但绝不会被忽悠往家里买便宜东西。跳广场舞,她嫌扰民,去老年大学,她又不爱学习,来来去去,社交圈子里总是那些老熟人。上了年纪以后,她的睡眠也不好,经常半夜醒来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想喝点酒助眠,又怕养成酗酒的习惯,安眠药也不大敢多吃,怕上瘾。
去思思家做客时,我无意说起在北京有很多姐妹50多岁还在找对象,依然憧憬着美好的爱情。思思试探何女士,问她要不要找个老伴:“50多岁,不晚。”
何女士不感兴趣,表示自己已经领教过男人的德性:“够够的了,谁愿意伺候?”
思思反驳:“那你还让我嫁?”
“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还用得上男人。你还得好好给我嫁个人,扬眉吐气。”
思思感觉到窒息。在母系氏族家庭里,母女之间的爱、恨、纠缠与共生并不罕见。思思颓然,暗下决心,自己老了以后绝不把整个生活吊挂在小桃酥身上。
7.
2024年春天,跟“小十三”分手后的老徐又无缝衔接了新女友。如果说,老徐图上一位的“白幼美”,那这次他肯定是图姑娘“实用”了——新女友袁媛,三十六七岁,在上海某一线广告公司做过美术总监,设计能力相当可以。她大龄未婚,就是长得欠点意思。思思调侃老徐这是“步入正途,改邪归正”,老徐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你是实用层面与审美层面的完美结合,可你不乐意啊。”
袁媛一进老徐的公司就摆出老板娘的姿态,表情不多,话也不多,一张国泰民安的脸每天板得平平整整,不喜不悲,但公司的气氛骤然不同了。从考勤打卡到一盆绿植的摆放位置、一本合同的打印纸、一顿团队聚餐餐馆的优惠,袁媛管得事无巨细,尤其是抓考勤和费用,一丝不苟。混小公司,大家心照不宣,图的无非就是宽松,这一管,员工们嘴上不说,肚子里意见纷纷。
思思双手一摊:“人家把我当假想敌呢,老徐不哼不哈,袁媛出面当恶人,人家小两口齐心合力正打算整顿职场呢。”
很快,设计师鹏哥被挤走了,理由是“用不了那么多大设计”。思思撇撇嘴:“还不是(袁媛)嫌人家拿得多。”她又说,自己也要跟老徐清算了,再不走,就要磨烂席了。
思思要退股清算,老徐没拦着,好像就等着这一天。想着他往日表露的深情,思思感觉像吃了一肚子铁钉,堵得慌。清算过程还算友好,有些项目时间短,当年就能结清,有些项目时间跨度长,每年陆续的成本算起来有些费事,好在账目清晰明白,还算顺利。唯一令人不愉快的,是袁媛一直在旁边盯着,她直勾勾地看着兼职会计手中的账本,对着思思假笑翻白眼。
退股后,思思拿回了20来万,加上之前陆续的分红10来万,平摊下来,这几年每月也就挣1万多点,跟打工没有太大区别。当然,这跟疫情影响了行情有关。
当初跟老徐合作时,思思没跟何女士说自己每月只拿2000块基本工资,因为父亲去世后,她每月都会给何女士3000块家用。此外,崂山小公寓每月房贷2800,还要养车、下馆子、美容、看电影、看话剧、喝咖啡、给小桃酥补习……虽然老孟每月付孩子的抚养费,但一顿操作下来,家底已所剩无几。思思顿感压力倍增,何女士穷追猛打地问,得知实际情况后,捶床大拊掌,直喊思思是个“寅吃卯粮、顾头不顾腚,一辈子不会过日子的傻嫚儿”。
这之后没多久,何女士就被骗了。骗局挺老套,思思的二舅母经人介绍,认识了银行某部门“有资源、有内幕消息”的廖姐,不知这个“手眼通天”的女人展示了啥,反正只用了一顿饭的工夫,就成功地忽悠了两个老人“投资”。傻不愣登的何女士做着发财梦,面对女儿的询问,一问三不知,“跟个傻子似的,捧着钱,陪着笑脸凑上去让人家骗”。当然血本无归。思思和表哥跑了几趟派出所均无功而返,好在何女士手头活钱不多,“头一次”只投了8万。
8万呐,能给小桃酥买多少海参、大虾、蛋白粉?都够她4年大学的学费了。何女士一下病倒了,一病就是1个多月,再爬起来,人变得很颓。一说起受骗经过,她就泪眼婆娑:“家里一屋子女人,怎么能不受骗,有个撑起门户的男人就不会这样了。”
思思感觉自己呼吸不畅,差点气胸。她对我说,她想以再婚为目的,认认真真地谈恋爱了。我问她想好了?她说想好了。经历了跟老徐清算、何女士被骗一系列的事,她反思了许多。
她首先说到女儿——小桃酥长大以后是会有亲密关系的,但妈妈和外婆的这种不自觉的怨妇心态,肯定会影响她恋爱、结婚。思思觉得,如果自己能找个靠谱的伴儿,两口子和和睦睦,对小桃酥也好,最起码让她对婚姻、对男人有点信心。
然后,她又说到何女士。一次被骗受挫,让何女士的自信荡然无存,缩回了小姑娘的样式,对思思言听计从。思思重新当家做主,像带着一老一小两个闺女过日子。
思思觉得,自己离婚后,这母系氏族之家的关系似乎老也摆不正。何女士一会儿把她当藏在身后的小女孩,一会儿埋怨她不是个顶门立户的爷们儿,一会儿又想让她成为能令自己扬眉吐气的“工具”。总之,母女关系的尺度总拿捏不好。因为情感缺失,职场受挫,思思的状态也不对,更没法处理母亲的情绪了:“也许等我有了足够的能量,才能更好地照顾好我妈。”
迟疑了一会儿,思思又说,离婚几年了,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到底还是不行,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也能稍稍分担一下生活的压力。我顺着她往下讲,如果能找个合适的人,何女士也就合上心了。
“她会放心很多,可能心态也会正常一些。”思思点点头,又说,“我也是为我自己。我现在就想从这个家逃离,如果有合适的人,我会搬出去住。最低限度也要把崂山的房子卖了,换个小单位在市南。总之,跟我妈要有点距离。现在我们一大家子腻歪着,完全没有边界感,我母亲把整个人都挂在我身上,她的情绪、生活、压力、未来,都挂在我身上,我实在扛不起。”
找个什么样的人?
“不出轨,不折腾创业,没房没车没存款都不算事,只要年龄相当,热爱生活,颜值过得去。每天下班就回家一起吃饭,每个月把固定的工资拿回家。”
这一点倒是比较务实,但思思又说,最好是那种能体谅人的男人,她真的累了,如果能有个人陪伴、嘘寒问暖,甚至累的时候迁怒一下都是好的。
我赞同思思找个伴儿,但又不免担心。好的亲密关系的确能让人情绪稳定,但所有“好的”都是可遇不可求。她自己过得混乱,对伴侣的情绪价值要求却有点高,似乎过于依赖“感觉”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在那种情况下找伴侣,确实不太理智。
8.
大约8月份时,我接到了朋友林娟的电话,听到了一个炸得头顶轰隆隆的坏消息:“思思被男人骗了。”
思思找工作,被林娟介绍进了她的公司,做品牌。工作节奏适中,挣得不多,但干得还算舒服。一天,有个女的来公司闹,吵吵嚷嚷地说思思是小三,睡了她家老公,又喊又叫,又要上去厮打,那话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还扬言要上网曝光思思,让她混不下去。公司几个同事好不容易拉住了女人,不然思思真要吃亏。
林娟叹气说:“公司里现在到处都是流言蜚语,有人信思思是被骗的,有人不信,思思是个脸皮薄的,估计是不愿意回公司了。”
这一来,工作又没了。
这还不算,那女人又摸去了思思家。那时思思还没有回去,何女士出门买菜了,家里没人。那女人狂按门铃,恶毒的咒骂一波比一波响,骂了半天没动静,就被邻居劝走了。后来,何女士还是从邻居口中知道了这事儿。
我给思思打电话,她声音沙哑地说:“亲爱的,你先别来,我缓缓,缓缓就好了。”
后来,我又接到了何女士打来的微信语音,她恳求我去崂山的那套公寓看看思思,劝劝她。我不由一愣:思思不在家?
原来,闹出这事儿后,思思给母亲发了个信息,说自己要在崂山的房子待几天,让她照顾好小桃酥,然后手机就关机了。何女士急得不行,她怕女儿想不开,做傻事,可眼下小桃酥马上就要放学了,她得去接孩子抽不开身。我了解思思的脾气,她不至于做什么傻事,安抚了何女士几句,我答应马上去。
何女士给我发来了具体地址,地铁转公交地到了地方,我发现林娟在,徐琳也在——我们都是何女士在自家电脑微信页面上找到的、思思经常联系的人。
思思趴在床上,嘴唇爆皮,眼睛红肿。在大家的再三追问下,她讲了事情的原委:那个男人是她在4S店保养车子时认识的,安徽人,青漂,自称单身。他做技术类工作,比思思小两岁,加了微信后,两人聊得不错。
林娟叹气道:“那人我也见过,觉得挺实在的,感觉像是过日子的人,谁知道会这样。现在这年头真的是谁也不敢信了,以后认识人,真得先拿身份证去查征信报告。”
那男人的媳妇,是从老公的行车记录仪里发现了他出轨的事。她是个泼辣的主,把满腔滚滚的恨意全发泄在思思身上,扬言要让全网人肉她。
“她应该先去管她老公。”徐琳说。
东窗事发后,那王八蛋躲了,电话不回。林娟气愤地出主意:“你有聊天记录,还有行车记录仪上的语音画面记录,男的肯定说过自己是单身的吧,这是故意诈骗,报警吧,可以提起民事诉讼。”
“那女的也挺可怜的。”思思摇摇头,“怪我自己傻,估计是想找个靠谱的人结婚想疯了。”
思思不能原谅自己,她恨自己蠢、恨自己识人不明:
“我自己就是被小三害了,我怎么会去干这种事?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去当小三的。”
“真让她闹大了怎么办?我妈怎么办?小桃酥怎么办?都没脸做人了。我都不敢回家见我妈,我怕她会发疯杀了我,我一个人毁了我们全家。估计老孟会幸灾乐祸,老徐也会看笑话。”
这样下去,人会精神崩溃的。我们纷纷劝她、出主意,大家几乎一夜未眠。最后,林娟拿起思思的手机给那男人发了一条长微信,痛骂渣男故意欺骗她,又说我们公安局有人,要报警,提起民事诉讼,让他管好自己的老婆。大家以前都没有处理过这种事,很是棘手,一条微信删删改改,推翻重来,折腾了一个多钟头才发出去。直到天亮,才收到渣男发来的道歉信息。
林娟安慰思思:“没事了,没事了。”
思思依然忧心忡忡,祥林嫂似的念叨:“万一他管不住他媳妇怎么办?万一我真被人肉怎么办?”
天已经大亮,大家还在睡,门铃响了,是何女士来了。老人家眼底乌黑,看来昨夜也没有睡好,她几乎带来了整个早餐铺子,各种各样的早点热气腾腾。她放下东西就要走,嘴里说着:“家里还乱七八糟的,我得回去收拾收拾。”
何女士是坐地铁转公交过来的。她说自从思思离婚后,她就不愿意来崂山这套房子了,路也不太记得,途中还坐过了地铁站,只好又坐回去。我们听得一阵心酸,林娟要开车送她回去,何女士站在门口,一个劲地说:“太麻烦了,太麻烦了。”
林娟回来对我们说,在路上,何女士反反复复地说着这样一句话:“我自己的女儿,我相信她的人品,知道她是什么人。”大家以此鼓励思思一定要振作,她上有老母,下有女儿,实在没资格长时间在不良情绪里摆烂。思思把头点得像个顺服的孩子,她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貌似坚强、正常了。
9.
但受过的伤,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恢复呢?
一个礼拜后,思思给林娟打电话求助:“亲爱的,我先搬崂山去,你帮个忙,给我找个活干吧,最好是那种每天卖苦力、累得半死、加夜班的工作吧。”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出来。
林娟去崂山看思思。思思说,她回家后一直睡不着,喝酒不管用,吃安眠药睡不踏实,半梦半醒的。何女士也差不多,娘俩一个南卧,一个北卧,眼见着对方房间里的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静寂的夜里甚至能听得到对方的长吁短叹,辗转反侧。每到天快亮的时候,思思能眯一会儿,何女士就直接起来做早饭。
那天清晨,小桃酥在饭桌上笑嘻嘻地谈起班里的男同学:“太傻B了、太逗比了。”说着,又嘟着嘴,摇头摆脑地喊:“坤坤、坤坤……”
孩子话只是孩子话而已,思思竟气愤地摔了筷子,声色俱厉教训小桃酥别老想着男孩子。何女士平生最恨人“饭桌教子”,她把孩子送去学校,回到家就骂了思思。思思心里憋屈,忍不住嚎起来,刚嚎了两嗓子,何女士就挤眉弄眼地指着门口。思思推开门一看,邻居正鬼鬼祟祟地关上了门,气得她对着邻居家的大门就吼。
何女士把思思强行拉进门,捂住嘴,思思还想骂,何女士眼泪潸然而下,哭着说:“你再这样,我们一家子活不下去了,真活不下去了。”
何女士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极限点了,思思跟林娟说:“我怕继续待在这个家里,会把一家人都给毁了。”
可一时半刻上哪儿去找能躲着的工作呢?大家托了朋友四处问。还好当时正处于青岛的旅游旺季,服务业缺人,朋友给思思介绍了一个民宿服务员的工作,管吃管住。
再见面,我们几个一起聚餐。
“从早干到晚,累得没力气想七想八,倒头就睡。三个月挣了两万多,一分钱没花,全部省下来了。要不是这份工作,在家早就抑郁了,真得谢谢你们。”思思边说话边做着钩织,手指飞快灵巧。她最近迷上了钩织:“钩毛活儿真放松,尤其是坐在我们那个民宿小花园的台阶上,晒着太阳,钩着毛活儿,你不知道那个感觉,真松弛。”
大家问何女士怎么样了?思思面露苦笑,说挺好的:“就是担心我,老发这个——”
何女士在微信上给思思发了很多文章,大多都是单身缺爱的女性被杀猪盘、PUA、套路之类的。聊天记录往前翻,几个月前,思思也在给何女士发文章链接,基本都是老年人要注意预防的各种骗局。
思思感叹:“当初信誓旦旦要做大女主,经营母系氏族家庭,结果经营成这样。除了小桃酥,一家两口,莫名其妙地活成了惊弓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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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民宿的工作后,思思搬回了家,她发现何女士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思思跟她聊网上的各种明星夫妻、情侣互撕的新闻或亲友邻里的各种八卦时,娘俩都会不约而同、争先恐后地评论、站队,甚至还会因为观点不一致掐架。但现在不这样了。何女士对别人的事很少评论,只是脸色暗沉,然后连连叹气,说:“这年头,谁都靠不大住了,人家的事咱不谈,咱们一家子,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何女士沉静了很多,嘴里的抱怨越来越少,也不再提“男人”这个话题,连带着思思也静了下来。家里一派安静祥和,每天晚上,思思钩毛活儿,小桃酥写作业,何女士用在拼多多上拼的那台老式缝纫机做各式各样的布拉吉。思思问她那连衣裙为啥叫“布拉吉”,何女士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俄罗斯电影里的女主角,穿着布拉吉的美丽样子,以及自己年轻时穿布拉吉的那些曼妙时光。
说的时候,何女士的眼睛闪闪发亮,思思顺嘴调侃她的少女心。何女士叹口气:“我老了,将来你有很多事我都帮不上,自己乱操心,还给你添乱。要不是我一直催你找个人,把你弄急了,你估计也不会不小心着了那个王八蛋的道儿。我找点事消磨消磨时间,心能静下来。再婚什么的,咱们都别急,有就有,没有,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也挺好。再说,太阳总会照到咱家屋门口的。”
思思跟我说,何女士说这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眼睛发热。她们母女都是牙尖嘴利的人,不太擅长表达亲热的感情,但这次她真的被感动到了。虽然她与何女士都有各自的不足,却愿意为彼此、为这个家忠诚地兜底,奋力地托举。这个家,这份爱,是她和小桃酥一生的底气。
那一刻,她意识到这个曾经让她感到窒息、压抑、没有边界、没有自由的母系氏族之家,是她生命中真正柔软、亲密、安全的所在。她接受了自己的软弱,接受了何女士的局限,也接受了所有关系的不完美。
尾声:
2024年年底大扫尘的时候,思思在家骑着人字梯擦吊顶,不小心摔了下来。她先是右手撑地,紧接着人也重重地躺在地上,脖子、肩膀、腿脚、胳膊全都疼,右手更是疼得钻心。
何女士出人意料的镇定。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胳膊、腿,确定没有大碍之后,拿了一条毛毯给她裹上:“咱家是地暖,躺着冻不坏,等你能动了,我陪你去医院。”
思思很是安慰,母亲终于不会在这种时候喊:“有个靠谱的男人就好了!”她们的母系氏族一家,终于不再为没有男人、为了什么是好男人之类的话题争吵了。
后来再见面时,思思夸张地揉着手,对我们说:“别担心我的手,现在好了,真的好了。上班敲键盘、下班开车、晚上钩毛活儿什么的完全没有问题。”
2024年,终于过去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