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奉县死人的消息传到京城,一时间人皆惊惧,次日陈应出门的时候,原本熙攘的街上人也少了起来。
陈应去宫门前迎太子,路上刚好与押齐开济去流放的人马擦肩,他一仰头,发现白孟府就在那里看着,脸上神情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驿馆到宫门距离不近,足以叫陈应想上许多。
齐开济所犯之罪不可谓不重,所掠银钱不可谓不丰,也没有被处以死刑,可流放到南凉地界最南的湿瘴之地,当是比死了还要难受几分的。
若他没记错,南凉曾经的国主还在宫城内住着,只是听说身体愈发不好了,也不知道对此事会作何感想。
他在宫门前下马等候,不多时一架颇低调的马车从里面出来,车前坐着一个木着脸的侍卫。
陈应行礼,只是听着帘子里传来两声咳嗽,才从掀开的帘子里看见太子不怎么红润的面庞。
“陈大人不必多礼,本宫昨夜惊风,有些着凉,今日查案还要多劳烦大人细细探查了。”
话音落,帘子便放下了,陈应骑马在一侧跟着。
太子“惊风”,不管是真是假,多半都是不想过多插手案子进展的借口。就算是官家将这差事已经按到他头上,却也可能沾染什么官司,所以才这样避嫌。
陈应余光看着马车边上顶上晃荡的穗子,一路到安奉县县衙,太子以身子不适为由寻了处清静地方休息,只留了陈应一个在那里。
这案子由太子监管过问,太子不在,陈应便是代表着太子监察,所以行动便宜,但是一旦出了事情,最先也是要找他的。
因此事发生在天子脚下,又如此恶劣,派来查案的是大理寺卿孙承远,原籍便是京畿兴襄县人,离安奉县不远,所以对安奉县了解颇多。
见到陈颖之后很是热络的样子,也不先说这案子的事,反倒是拉起陈应的袖子,到后面县丞办公的单间里坐着。
“陈老弟,这样的大的案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弄清楚的,还是要等手底下的人取证之后我们再好好分析一二,现在那仵作正在验尸,我们也不要凑那个晦气去了,且等等。”
陈应并不清楚这一套流程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连死者和现场如何都没有看,还要坐在此处等等,等着手底下的人查探好了报上来还是很反常的。
这孙承远看着好像是很体恤他一样,但是将人拉进来说了这么一句荒唐话之后反而是静了下来,捏起一边的糕点也不吃,就是侧着脑袋朝着后院的方向。
陈应满腹狐疑,站起身来朝着外面走去,可以是一动身就被这人拦下来,也不说别的什么。
孙承远虽然比他官阶高,但是他出门之前,张月君已经叮嘱过了,他现在是替天家做事,自然可以适当地狐假虎威一下。
他大步朝着外头行去,孙承远还来不及拦人就已经到了门前,正打算绕朝后面走过去,却听见一声铁器落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
那孙承远明显是送了一下肩膀,跟在陈应的后面,过宅门朝着那后面的知县的住处而去。
院子里面有两口水缸,缸内装满了水,下面一个抱着一沓子文书的小吏倒在地上,一个身着青色布衫的精壮汉子稳稳立在墙头,耳边一个一个张扬的红色大花,两根长蕊颤颤巍巍地挂在眼角。
且听那人大笑三声,耳边花颤,手上捉着一纸文书言道。
“掩盖污脏无处藏了,端了一盆脏水到处泼!真想弄清楚怎么回事,便来寻爷爷我!”
外面围着的衙役马上就赶过来,可那方惊魁好像脚下生风,就那样潇洒而去。
陈应忙蹲在那晕过去的小吏边上查探,见人还有气,才放下心来,检查这里的文书。
后面跟过来的一个胡子花白的中年男人,被叫过来,查验被拿走的到底是是哪些东西。
眯着眼睛辨别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告诉陈应。
“禀大人,是十日前安奉县东钱员外缴粮的票子,这里面一沓是刚从知县大人书房里拿出来的,全是这类的单子,日子都差不多挨着,顺序也都是排好的,不会出错。”
地上躺着一口刀,那小吏腰间的刀鞘空着,应当是从他腰间抽出来的。
陈应打量了一圈这后面的内宅,只觉得那两口装满水的大缸很是奇怪。
正常谁会在住处的入口处摆两口无用的水缸?还是两口黑陶缸,又没什么装饰,水里面也没沉什么东西。
陈应正想问孙承远这是不是什么京畿的习俗,他不太懂,可是孙承远已经离开了此处不知道去哪里了。
“看见孙大人了么?”
陈应拉住一个端着另一摞文书路过的小吏,可他也是刚从后面的书房里出来,并不清楚怎么一回事。
是一边那个回答问题的老者回着。
“大人,孙大人在你查看文书时便离开了,应当是在前面知县大人办公的堂中去了,孙大人重视这案子,昨日便赶到了,在那堂中看了一夜的档案,真是辛苦。”
昨夜?
也未免太急了些。
那老者似乎还有很多事要做,朝着后院知县住的地方走过去,背佝偻着。
陈应纵身跳上那簪花大汉立着的墙头,却发现要在那里站定还是需要一些功夫在身上的,这里视野很好,只需跃上一下便可以到一侧的库房。
远处便是几棵枝条繁茂的柳树,落地之后便是一条有些暗的小巷,一直延伸着到和后面的宅子挨着的几处院落。
再移目光,却见后面有座和这个县城不太相合的小楼,小楼三层,就在知县后面住着的宅子后身。
那里应当能看清整个县衙的布局。
下面那个被敲晕的小吏已经被抬走了,文书也收拾起来,只是两个水缸映着天色,在这通往后面住处的一个小院里,像是两个粼粼的眼睛,看着这周遭的一些景色。
陈应跃下房檐,却见那个已经到后院去的老者走来,步子挪得很快,好像有什么是不做就来不及了。
他层叠着褶皱的眼皮耷拉着,遮住了半个瞳孔,看见陈应还在,才慢下来,拉着陈应到一边的角落里,将一个纸条塞进陈应的手里。
“大人,且回去了,到无人处再看,看了要烧掉,量力而行。”
陈应也来不及在问什么,那老者就又和过来的时候一样,紧着挪着步子朝着外头去了。
手上是一块卷起来的白色绢步条子,似乎是写了字,并不能直接看清到底写了什么。
他将这东西塞进腰间的暗袋里,然后晃着朝外面那个知县办公的地方而去,孙承远就是在那,半弯着身子背着手在里面仔仔细细地不知道在找这什么。
陈应的脚步声轻,孙承远一时没听清后面还有人,又寻摸了好几眼,才一抬头看见陈应就站在他身边,像是耗子突然看见猫一样,惊跳一下才捂着胸口,佯装淡定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欧呦,陈老弟,你可是吓坏我了,怎么这走路没有声响呢。”
陈应也挂上一脸的笑意来,热络地坐在他一边儿,探着脑袋说起来。
“孙大人,您是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兵鲁子,也就这一点不值当说一嘴的本事了,别的什么,还真就是脑子不通窍,弄不太灵清的。”
孙承远慢慢也缓过来了,看他既不问刚才院子里的事,也不问他刚才是在找什么,却是开始唠一些有的没的事。
想起他之前不过是江州一个小县城的出身,便猜想他就是一个意外跟着张啸玉一起鸡犬升天的狗腿子,靠着家里娘子在宴席上出来个风头,才混上这么一个差事。
这名头上还是陪着太子来,但是他身上有官阶但是没有实际的差遣,突然对着陈应心里生出几分轻视来。
“说吧,有什么事没弄懂啊?”
“我是从南边乡下来的土包子,之前也都是在北地长着的糙汉子,和孙大人这样的京畿人氏的见识比不了,不太懂京城附近的习俗。县衙后面的小楼是之前住人的吗?看样子没在别的地方见过。”
孙承远见陈应这幅讨教的姿态,一下子就生出几分傲然来,原本的忐忑一扫而空,张开嘴便是里里外外地将那座小楼的消息说了个清楚。
那小楼原本是前朝的建筑,之前这里是一个宗室夫人的礼佛的地方,县衙后院的宅子原本并不大,后来是官家觉得京畿知县住的不能太辛苦,将下面县衙的后院都扩了一些。
安奉县的县衙后面便是那个夫人的旧宅,因为已经人去楼空,也无人继承,便就将那宅子一起圈进去了,连着小楼也就成了县衙的地界。
因为是这地界最高建筑,内部的陈设也都是最好的,那小楼就成了安奉县接待来客的地方,平常也大多空置着。
原本知县可以在县衙休息,亲眷却是不能入内的,但是安奉县的知县便是重孝之人,家中老母年迈体衰,他又是家中独子。
官家这才准许其将母亲带着后面住着,方便照顾,也算是全了君臣之义,谁曾想,却也因此全家被杀无一活口。
这孙承远说得详尽,像说书一样的热闹,但是多半是没用的废话,后面都在对着官家的仁善歌功颂德,似乎想指望着他和太子说的时候,替他美言几句。
陈应放空了脑袋听他说着,余光里看见外头的一个小吏,摸不清要不要打断这位大人说话,犹豫着不赶紧来,
他正想起身打断这孙承远隔空拍马屁,却忽然觉得屁股下面有什么东西硌得慌。
刚才,那孙承远似乎是在找什么,应当是个挺关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