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故人心中的疑惑，在踏出草屋转身望见被山石积雪完全堵塞的道路后，瞬间明了。
雪还在下，地面积雪的厚度也在寸寸递增。她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毅然踏进半尺厚的积雪里，一步一个脚印，朝着东南方的小树林走去。
顾楠宸是从梦中寻着烤肉的香味与火光带来的温暖苏醒的。
一开始，他以为是做梦，但逐渐清明的视线里，面前精致的小火炉与香喷喷的烤肉显得更加清晰。
在他惊诧的目光里，林故人得意地扬了扬眉：“怎么，就许你有万全之策，我就不行？”
顾楠宸被她傲娇的模样逗笑了，连忙竖起大拇指：“服！”
其实，自打开店以来，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遇见了。因此布置任务时，她总会随机在附近的积雪中，藏匿一些应急物资。比如矿泉水，泡面，速冻烤肉之类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但她也没想到，这次会被困这么久，巡防队却迟迟不来。
眼看着物资袋一天天瘪下去，矿泉水一瓶一瓶换成雪水，最后连干燥点的木柴都遍寻不见，
这时他们才有了危机感。
前几天的时候，林故人焦躁地在原地打转时，顾楠宸还会偶尔打和，趣逗笑，缓解一下沉闷的气氛。直到第七天，弹尽粮绝时，他们维持着背靠背的姿势坐了一整天，谁也没说一句话。
随着夜幕降临，空气也越来越让人窒息。火炉里最后一丝火星熄灭时，林故人终于碰了碰顾楠宸的肩膀。
“你说，我们会不会真的死在这儿。”
顾楠宸没说话。
她继续扯着沙哑的嗓子呢喃：“可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做完，好可惜啊……”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靠过去，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
顾楠宸心里一惊，从回忆里惊醒。他猛然回头晃醒快要昏睡的女生，语气温和又带点诱哄。
“我们来聊会儿天？”
“嗯……聊什么？”
“说说那些你想做还没去做的事情。”
他这语音播报一样正式的语气反而把快要睡着的林故人逗笑了。
她又清醒了些，挪到他对面坐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那你先来吧。”
“我唯一遗憾的，可能就是不能走完这段原本计划好的旅程了。”
她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玩？”
顾楠宸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为了玩，是为了找一个人。”
“找、人？”林故人含笑的嘴角僵了僵。
顾楠宸点点头，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为了旅游，而是为了寻找只身在外的前女友。
他们从高中开始恋爱，直到大学毕业。原本说好成家再立业，却遭到他家人的坚决反对，两家人因此闹的鸡犬不宁。女生不想让他再为难，便悄悄离开，从此渺无音讯。
她爱旅游，他便制定了全国各地的旅游路线一一搜寻。
听着他的叙述，女生原本晶亮的双眸一点点黯淡下去，可还是扯出牵强的微笑看向他。
“那你这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呢？”
“就算是大海捞针，只要有一丁点可能，我都愿意试。”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真的找不到……”
不等她说完，他就摇摇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问题：“没想过。”
空气仿佛瞬间被凝固。
林故人怔了怔，又扬起嘴角，笑了笑，回了一个淡淡的“哦”，巴掌大的草屋里又恢复了寂静。可背地里，尖锐的指甲却快将掌心刺破。
原来他留下的原因，是这个。想起曾有过的自作多情，她忽然觉得可笑，纵使拼命告诉自己，别再想，可往日的一点一滴还是不受控制的浮现眼前。
水雾腾升前，她把头埋进双臂间，合眼假寐。
第二日一早，晨雾未散时，他们便绝处逢生。迟到许久的救援队终于清理出道路，将他们解救回家。那几天，爱情体验馆挂上了暂停营业的布告，林故人和顾楠宸双双大病一场。
等两人恢复意识和体力时，已经是一周后。
先康复的是林故人，在店员的帮助下，她从外婆那里取到一幅从小吃到大的驱寒中药，亲自去厨房为顾楠宸煎药煲汤，希望他也能快点好起来。可当她小心翼翼地把汤药喂给他，看着他慢慢苏醒后，他却对她说，我要走了。
“什么？”
她以为自己没听清。
他又重复了一遍。
手一抖，药碗应声而碎。她愣了几秒，才又笑着吐了吐舌头。
“可你还没跟我布置完这次的任务呢。”
“要不，做完这期再走吧？”
顾楠宸歉疚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不起。”
他不能为她留下，因为他要为另一个女生继续踏上旅途。
窗外落雪依旧，冰天雪地的银白，等太阳一出便会无影无踪。可林故人知道，有些落在心里的积雪，可能再也无法融化。
顾楠宸走的那天早上，爱情体验馆重新营业。一大早前来参加体验的宾客就把小店挤了个水泄不通。熙攘的喧闹中，林故人站在卧室窗前，定定地望着那盆苍翠欲滴的绿植，直到余光里那抹坚毅挺拔的身形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才终于泄了气般，将视线挪开。
后来很长一段日子，她的世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一个人生活，一个人下山，一个人布置任务，一个人偶尔发发呆。
顾楠宸离开后，她才知道，原来窗台上那株绿植，是颗小橘树。
偶尔她也会想，他回到南方了吗？那里是不是真的四季如春，路边种满了他喜爱的绿植。如果看到相似的盆栽，他会想起自己吗？
可很快，这样带着希翼的幻想就会被自己打破。她想，他可能已经找到了心爱的姑娘，在山清水秀的江南，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幸福生活。
岁月流转，时光变迁。在这无尽的思念与猜想中，北疆的冬天渐渐远去。最后一场落雪化尽时，林故人已经褪去最初的肆意张扬，幻化成温柔沉静的模样。
她爱上了沉思，学会了修剪花草。常常一杯茶，一本书，便能安然度过一个下午。
夏去秋来时，她将店铺暂停营业，行囊轻装，踏上了向往已久的江南之旅。
那里果然和想象中一样，青山绿水，别样雅致。只是心中殷殷期盼的那个人，却并没有再次重逢。
或许，他们的缘分真的到此为止了。
但命运却像打定主意要捉弄她一般，在她满心失落坐上回疆飞机时，却接到了久未联系的顾楠宸的电话。
来电铃声响起时，正是飞机起飞的前几分钟。当他问到现在方便谈话吗时，她几乎毫不犹豫点了点头，然后在空乘人员的劝阻声中跑下了飞机。
他说很重要的事，就是找到了小萱的线索。
小萱就是顾楠宸走失的前女友。这次打电话给林故人，是因为他找到了小萱去北疆的蛛丝马迹，想让她先寻着踪迹帮忙确认一下，自己尽快赶来与她汇合。
喜忧掺半的情绪里，她答应了他。却没敢说，自己此时就在与他相隔咫尺的机场，并不在北疆。
那天夜里，为了等第二天凌晨最早一班飞机，林故人直接睡在了冰冷的机场大厅。
夜色四暮，月凉如水。虽然不得好寐，但望着落地窗外湛蓝寂静的天空，林故人心头却泛滥起抑制不住的欢喜。
只要还能再见你一面，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我都甘之如饴。
北疆的秋天，凉爽而干燥。天空湛蓝，落叶纷飞，比南方的温吞多了一丝洒脱。
林故人接到顾楠宸时，已经是两天后。为此，她特意下厨做了几个拿手好菜，替他接风洗尘。
可顾楠宸的心，早已飞到千里之外的小镇上。吃饭时心不在焉的模样，任谁都看得出他的焦灼难捱。
林故人抿了抿唇，将手里浓郁腹香的砖茶一饮而尽，而后转身下楼。
再上来时，她手中多了一个精致的记事本。翻开，干脆利落地撕下其中一张递给他。
“喏，这是地址。”
当天夜里，他们就租车前往西宫小镇。
夜里的风很凉，星星很亮，林故人和顾楠宸并肩靠在车后座上，车窗微开，不时闲聊。
说到以后的生活，她顿了顿：“或许我会关掉爱情体验馆。”
“为什么？”他不解的侧过头。
她笑着耸了耸肩，语气满是无所谓：“不想干了呗。”
顾楠宸颇为无奈地敲了敲她的脑壳，却也不再说什么。在他的印象里，这的确是一向肆意而为的林故人会做的事情。
她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那你呢，找到她以后…就结婚么？”
几乎是同时，前座的司机开口告诉他们，到目的地了。
只是当他们走进那座农家小院时，里面却空无一人，和林故人前些天来时的判若两地。
顾楠宸皱眉望向她。
她百口莫辩。
“我前几天来亲自确认过，她真的在这里！”
就在两人僵持的空档，小院里昏黄的夜灯忽然亮起。他们双双回头。
身后低矮的土屋里走出一个身影佝偻的老奶奶。林故人走上前，用当地方言跟她打了个招呼。
询问几句后，她面色骤变。
顾楠宸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说了什么？”
“她说…”
看着眼前神色焦灼的男人，林故人咬了咬下唇，终于缓慢开口。
“她说…小萱出事了。”
一瞬间，顾楠宸面如死灰。
老奶奶说，小萱曾租住在她这里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前些天，她出门去买东西，很久没回来。后来警察局的人来做调查，她才知道，小萱出事儿了，据说是掉到河里溺水身亡。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变故来的如此突兀，林故人一时难以接受，虽然她多不希望顾楠宸找到她，可那毕竟是活生生一个女孩。
但不等她反应，身旁的男人已经冲了出去。
他们去了警局，却一无所获。下班时间，警局内只有一两个值班民警，深夜时分，无法联系到管理相应档案的警员，只能让他们明早再来。
那天晚上，他们就近租了一间农家小院。就着清冷的月光，顾楠宸喝了许多酒。林故人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像灌凉水一样，不要命的喝。最后他醉的一塌糊涂，抱着她失态痛哭。
她知道，他难受。
可她又何尝不难受。
她为他。他为她。
这世间痴情的人，竟如此相像。
第二天一早，顾楠宸便独自去警局。回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他挂上门，一个人在主卧里呆了很久。林故人端上去的清粥小菜，也一口都没吃。
她知道，他依旧一无所获。因为那天清晨更早的时候，当顾楠宸还在梦中熟睡时，她便独自去警局，确认了消息，办理认领手续，将小萱的遗物尽数领走。回来后，趁他还未苏醒，摸遍他所有衣兜，将与小萱有关的东西，全部投入厨房的灶火中，一燃而尽。
事已至此，她不想他再睹物思人。哪怕带了一点私心在里面。
再次回到爱情体验馆时，窗台上那盆小橘树已经结出了小巧金黄的果实。
店里重新开始营业，为了不让顾楠宸整日沉浸在悲伤中浑噩度日，林故人下了好一番功夫，才说服他留下帮忙。可忙碌的生活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闲暇之余，他依旧会望着窗台上的橘树发呆，看到与小萱相似的背影，他仍然会会魂不守舍的追上去询问。
她看在眼里，心酸难言，却依旧每天与他形影不离。那段日子，她说的最多的，就是“心里难受可以跟我说。”
她怕他隐忍的情绪把身体压抑出毛病。
直到那天，爱情体验馆周年庆，店里做活动，林故人也忙的不可开交。等忙完才发现，顾楠宸从始至终都不曾出现。
这不像他的处事行为。
她心里一慌，连忙召集起所有人去找。
找到他，是在山下的白杨林里，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明媚张扬的女孩。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但女孩脸上傲娇的表情和顾楠宸久违的笑容，格外晃眼。
她在原地愣了许久，最终转身折返。
天渐渐黑了，夜幕降临，星辰初浮。明明是与往日一样干净湛蓝的天空，抬头望去，却仿佛多了层薄雾。那天夜里，精心装扮过后，林故人坐在客厅里，等了很久。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顾楠宸才披着晨雾踏进房门。
她开灯，喊住了他。
“我这身衣服，好看吗？”
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以往从不喜欢的鹅黄色连衣裙。浅淡的暖色系，清爽俏皮的斜马尾，加上嘴角调皮的弧度，竟让顾楠宸恍惚的瞬间，胸口有几秒窒息。
可很快，他疲惫的面容就皱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她走到他面前，弯了弯唇，踮起脚尖，轻声耳语：“我是不是比今天那个女生，更像她。”
说罢，水雾般的双眸看着他，一点点，靠近，靠近，再靠近。直到呼吸交错的瞬间，顾楠宸别过头，猛然推开了她。
他冷冷地看着她，眼底却潜藏着许多无奈：“我们不可能的。”
林故人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为什么？既然任何一个像她的人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是的，她第一次看到他与小萱的合影时，就已经明了，为什么当初他死乞白赖要留在这里。
他想望梅止渴。
最初的她，的确与小萱格外相似，肆意张扬的性格，随心所欲的行为，甚至连扬眉一笑的弧度，都格外相似。可当她喜欢上他，一切就变了。眼底藏着莫名忧伤的她，惊醒了自欺欺人的顾楠宸。
她不是小萱。
他最后给的答案，很真实，也很残忍。
因为我不爱你。
不爱你，就不能对你的感情做出回应。勉强在一起，你从喜欢到爱，分量越来越重，而我的愧疚也会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压垮彼此。
到那时，连朋友都无法再做。
看着他冷冷离开的背影，林故人跌坐在沙发上，再无它言。她苍白而茫然的在脑海中搜索着其他方法，最终，却只能在隐忍许久后，绝望地哭出声。
终结她难过的，是另一个更大的噩耗。
外婆去世了。
甚至来不及梳洗，她便顶着一张哭花的脏脸飞速赶往机场。途中，她给顾楠宸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没人接。最后，她只能泪眼模糊地编辑了一条语气格外疏离的短信发给他。
——离开的这段时间，希望你能帮我照看一下店铺，谢谢。
他想跟她划清界限，她便如他所愿。
飞机起飞的瞬间，林故人下意识护了护微微隆起的腹部。
地面苍翠的山川林木渐渐远去，头顶的白云蓝天越来越触手可及，眼泪从三万英尺的高空落下，她认命般阖上双眼，一路假寐。
后来一切，果然如她所料。
当林故人从老家处理完外婆的后事再返回时，顾楠宸已经离开。
店员说，他特地打听了她到达的时间，买了半个小时前的一班机票，去往南方某座小城，与她擦肩而过。
她听了后，只是礼貌性的点了点头，然后步履如常地向楼上走去。
不会儿，楼上便飘下浓郁的奶香。她叫来店员，将煮好的砖茶一人分了一杯，边喝边聊，跟他们沟通了关店的确定日期，让他们尽快收拾。
离开时，有店员忍不住好奇，到底还是问了她一句为什么。她回过头时，正好看到林故人掰断手机卡，从窗口轻轻丢了下去。
在店员不解的目光里，她面色疲惫的笑了笑。
因为，有了新的生命需要全心全意去守候啊。
半个月后，爱情体验馆如期关门。
大家大包小包拎着行李依依不舍时，林故人只抱了盆已经结出金黄果实的小橘树，默默转身离去。
身后浅绿色风铃被乍起的秋风吹起，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一如那日午后相遇时，窗内热闹喧哗，故人眉目如画。窗外落雪如絮，铃音响彻山间。
渐行渐远的路途里，她恍惚间忆起最后一次看到顾楠宸的场景。
那是半个月前，宣布关店消息后，她终究没忍住，偷偷跑去了他所在的城市。她以为，只要不放弃，就还有机会。却没想到，当她从商场挑选礼物出来时，一抬头，便看到了心心念念的男子。
那是一家矗立在繁华商圈正中央的高档酒店，酒店门前贴着喜庆的双喜，他牵着身畔一袭洁白婚纱的女子，对迎来送往的宾客颔首浅笑。
隔着人潮汹涌的街，咫尺天涯的距离，她楞在原地。
直到新郎偶然间回头，视线相撞。在他惊诧的神色里，她落荒而逃。
明明听到身的人在喊，故人，故人，可她却无法回头。
她知道，至此终年，他们的故事终于落幕。
放错地方的心，就像种错土壤的橘树，即便再努力浇灌，也结不出甘甜的果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