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韬心急如焚,尽管他已经尽可能地加快了脚步,但还是跟不上邱兰的速度。
很明显,邱兰对这条路已经烂熟在心,即便在漆黑的深夜,她也能够熟门熟路游刃有余。
起初还勉强算是顺利,可在接近一处岔路时邱兰不见了。
文韬在原地纳闷了半天,眼前分叉的两条路似乎都很安静,完全没有人走过的的样子,更重要的是,邱兰就像是从平地消失了一般。
文韬不甘心,他在周围仔仔细细地查看,终于在路边的一处草丛,发现有踩踏的痕迹。
他试探着拨开草丛和灌木,竟发现有一条隐藏的小路。
文韬感到无比震惊,自己在镇上生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道黑石山上还有这么一处隐蔽的地方。
他跌跌撞撞,手机都不知道掉在了哪里,行了许久才见到一个山洞。
洞里黑黢黢的,充满了未知。文韬迟疑了,他害怕那洞内可能的一切,又企盼那里一切的可能。
终于,他踏了进去,小心翼翼缓步前行。
文韬从怀里摸出备用的小手电朝洞内照了照,他看到地面有一些散落的麻绳,还有吃剩下的食品包装纸,石头缝里还卡着一个塑料袋,他捡起来借着微弱亮光看了看,是惠邻超市的购物袋。
文韬愣在原地,尽管他此前有过无数次怀疑,可当直面真相的时候仍然觉得浑身发冷。
邱兰策划了这起绑架,心思缜密,行动隐秘。
她还是平常所见到的那个邱兰么?
洞内已经无人,文韬回过神来,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她们。
如果邱兰带走了她们三人,那么会去往哪里呢?对了,山顶,她一定是想要了解当年在山顶发生的事。
文韬跌跌撞撞爬上山顶,正见到邱兰拉着裴青青向着崖边冲过去,他惊骇得想要大喊,却喊不出声。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身影突然扑了过去。死死拉住了裴青青。
有了这个喘息的机会,文韬得以冲上前去抱住了摇摇欲坠的邱兰。
邱兰突然崩溃一般,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冲着顾大勇喊道:“叔,您忘了顾念是怎么死的么?您为什么要救害您女儿的仇人?!”
顾大勇吃力回应:“我要的是一个真相,倘若真的要惩罚,也应该是绳之以法。而且,兰兰,你更不应该搭上你自己的命啊!”
邱兰崩溃大哭:“不应该么?是我间接害死了顾念,我不配做她最好的朋友,这条命我要还给她!”
说话间邱兰突然爆发出更大的力量,试图挣脱文韬:“文韬你撒手,你不是一直希望能对顾念有个交待么?她们不让顾念和你组节目,不让顾念和你说话,要求她退出艺术节,她们利用我把顾念骗上山,所以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我们逃避了这么多年,该给顾念一个交待了!”
“我不要这样的交待,我相信顾念要的也不是这样!”文韬告诉自己,他只是脆弱敏感,他只需要仰起头,眼泪就不会往下掉。但是喉间那么痛,哭泣是一把利刃,反复割穿他最后的防线。
只是他始终没有松手,顾大勇也是。
当秦舒桐和严宇一行人到达山顶时,迅速解除了一场危机发生。而每个深陷其中的人都失去了全部力气,沉默非常,只有积年的难以化解的痛楚,将空气都凝结。
这是严肃与顾大勇第一次面对面深谈。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到我的?”顾大勇问。
“很早,在黑石山上,有一次我们碰见了。”严肃道,“其实当初你认出我了是么?”
“是,关于小念的事情,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你是当年负责案件的警察,我当然很关注。”
“可是你并没有正面找过我。”
顾大勇苦笑一声:“找你?为什么要找你?如果你想彻查案件,当年就应该做,而不是等到现在,更何况,我怀疑你当年做了手脚,我怎么可能找你?”
严肃沉默下来,半晌才又道:“你是怎么发现裴青青的手机链的?”
“在山上的一处草丛里。”顾大勇回忆道,“所以我怀疑她们三人在山里。”
“后来你每天爬山就是为了寻找她们的下落?”
“对,可惜太隐秘了,我一直没找到。”
“为什么不把线索提供给警方?集中警力搜索会高效很多。”
“我不信任警方。”顾大勇沉吟了下,“而且我猜到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失踪案,很可能和当年小念的死有关,所以我要自己去查。”
“那天我们跟着你时,你其实早就发现了?”
“发现了,所以带你们兜圈子了,抱歉啊。”顾大勇笑了笑,“我不想你们干扰我的行动。”
“你的行动?你早就怀疑邱兰了?”
“我其实并不确定。”顾大勇迟疑了下,“兰兰她几乎每天都来我家,以顾念的身份。她确实很多时候的神情、说话、举止都很像小念,我甚至偶尔也会有些恍惚,以为小念回来了。也正因为此,我才在最近留意到兰兰越来越不像小念了,虽然看上去还是像,但这种像很刻意,模仿的痕迹很重,我感觉她正在慢慢回归自己。”
“文韬呢?你和他平常有沟通么?”
顾大勇摇摇头:“他也经常来我家,但主要是看望兰兰,我想他应该也发现兰兰的变化了。”
严肃点点头:“如果你们早点儿和警方沟通,也许不会绕这么长的弯路。不过还是很感谢你,你在最后时刻救了她们。”他顿了顿,“或许不仅仅是救,而是救赎。”
顾大勇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泛起泪花:“也是自我救赎。”
“很抱歉。”严肃站起身来,突然冲着顾大勇鞠了一躬,“因为我当年的一念之差,让真相蒙尘了这么久。我会去自首,交代所有的问题,也给顾念一个交待。”
雨绵绵密密地下了一天,天阴了一天,但夜色始终没有落下来。尘封的事件明明被撕开一个口子,却并不像预料的那样呈现出颠覆的模样。
文韬会有某个瞬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梦醒之后仍是绵延的悲哀。因为无法与过往妥协,他心里的刺越刺越深,鲜血淋漓,他羡慕顾念的温柔,因为温柔就是包容沉静,不怨不艾,不哀伤。
文韬在纠结辗转之后向警方提出与裴青青会面的要求并很快获准。
裴青青三人经过医院救治后,均无大碍,只是情绪仍然不够稳定,所以会面的时间有限。
裴青青坐在病床上,一直低着头。
“裴青青,我想和你聊两句,不知道你……”
“对不起……”裴青青突然落下泪来,“我只是怕,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怕。”
“当初的事,其实并不是不可避免的。”
“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的条件很优越,很自私,什么都想占为己有?”裴青青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是个患得患失的人,我缺乏自信,我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都不知道怎样去争取。”
半晌,文韬摇了摇头:“阻碍你的你就让她消失,得不到的你就去毁灭?”
“我也不想这样的……”她捂着脸,“我当年真的害怕你被顾念抢走,后来又怕被你知道真相,所以……”
“所以你选择了隐瞒,甚至利用家里的关系干扰办案……”
“对不起……我会跟警方承认当年的错误的,文韬,你会原谅我么?”她充满期待地看向文韬,“你能够不再恨我了么?”
文韬站起来,沉默地转身。
裴青青声音颤抖:“你能不再恨我么?”
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终是什么也没回应。
从黑石山下来后,邱兰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再次醒来已是三天之后。
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顾念她走了。”
邱兰的眼神不再迷蒙,倒是邱兰母亲不住地抹眼泪:“妈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你回来了,可又要被警察带走了是吗?”
邱兰安慰道:“该负责的事情都是要负责的,不过十几年来我的心里终于踏实了,妈您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她顿了顿,“还有顾念的爸爸和妈妈,我也希望他们好好的。”
严宇的心中空落落的,可又似乎填得很满,溢出来的部分不知是悲伤还是感慨。他沉默地坐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垂着头,长久的沉默。
秦舒桐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
“镇上的馄饨店怎样了?”
“盘出去了,还有些收尾的工作。”
“你爸他……”
“他情绪还好,裴青青的父亲也在走内部调查流程了,所有的事情终于见了天日,但我这心里……”他叹了口气,“堵得慌……”
“对了,今晚庆功,你……”
“我就不去了。”
“那……”秦舒桐道,“你等我,我约你二场,咱俩去吃个烧烤,你就当送我了。”
“你要回县里了?啥时候?”
“明天一早吧。”
“这么快?以后还能再见么?”
“看缘分吧……”她伸手和严宇击了个掌,“我相信可以再见的。”
顾大勇和妻子久久地站立在顾念墓前,百感交集。
“小念,你的事终于有了一个了结,你也可以安心走啦。”顾大勇的手掌抚上墓碑,仿佛想要抚平心里的沟沟壑壑。
“小念,你不要怪兰兰,爸妈已经想通了,这些年也幸亏她陪我,我才能撑下来的。”顾念母亲还是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就是太久了,这么久才等来一个真相。”
顾大勇搂了搂老伴儿:“别难过了,让小念安心走吧。”
两位老人相互搀扶偎依,在夕阳的光影中渐渐走远,有一朵流云经过,静静陪伴着直到天际。
文韬在黄昏中回忆过往,辗转反侧,在纠缠的刺痛中筋疲力尽,沉沉睡去,成为孤单的小小一团。梦里有一片薄薄的白雾,他听见有人在唤他,是顾念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她在温柔告别,时隔十多年的,最初和最终的告别。周围的景物开始晃动,崩塌,消失,他惊慌地伸出手去,却什么都触不到。
他是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的,对面是严宇的声音。
“文老师,案子的进展很顺利,所有人都很配合。不过邱兰的精神状态还在评估,评估后会给出鉴定结果。裴青青她们三人都交待了当年的细节,承认对顾念坠崖的事情负责任。裴青青的父亲也接受了组织调查,基本确定存在违法违规的情况,会按照正常流程处理。”
文韬觉得鼻子酸酸的,半晌才道:“谢谢你们。”
“也谢谢你。”严宇说,“谢谢你这么多年不放弃,我想,顾念如果在天有灵,她会为有你这位朋友而开心的。”
文韬缓缓挂掉电话,窗外月光如水。他的心在瞬间松了一下,又松了一下,透过眼前的水泽,他突然望见自己手腕上悬着的绿色发圈。
他仿佛又回到了艺术节那个时候,音乐响起之际,顾念穿着白色的裙子,如一朵雨后的百合花,她从黑暗之处旋转而出,向着光亮的方向。背景的独白浅浅淡淡,是她自创的诗歌:
“如果我痛,并从高处落下,请承接我的灵魂,亲近亲近,再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