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松月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无论我怎么哀求,他都只一句“七公主,谢临很爱你。”
我失魂落魄回将军府时,谢川竟然还没有睡。
他守在我房门口,看我脸上泪痕未干,吓了一大跳。
“哪个不要命的敢欺负我们绒绒,看我不把他揍得找不着北……”
他顶着谢临的脸,说着保护我的话。
我心里的难过忽然抑制不住。
我抱住他,带着哭腔一声声唤他:“阿临,阿临……”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不如就当他是谢临好了。
就当谢临还活着,还陪在我身边。
可理智告诉我,面前的人不是我的谢临。
我在情绪与理智里几番挣扎,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谢川被我突如其来的反常震住了。
他起初有些反抗,后来许是见我太过伤心,便不再挣扎,任由我宣泄着情绪。
我从昏睡中醒来时,谢川并不在。
喜喜说,谢川又被姜桓召进宫了。
我马不停蹄去了宫中。
姜桓看见我,直言道:“北疆人听闻谢临神勇大不如前,再次集兵蠢蠢欲动。我打算即刻派谢临出战。”
若是以往的谢临,我或许不会多说。
可现在的谢临,只是一个披着谢临皮的异时空陌生人。
我径直跪倒在姜桓面前:“求父皇准绒绒与他一同前去。”
姜桓很久都没有说话。
就在我耐心即将告罄时,姜桓掐住我下巴迫使我仰头看他。
“朕的好绒绒,朕还没跟你算账呢。”
他将我狠狠掼至墙边,双手紧紧掐住我脖子。
“你竟敢将朕的人全杀了,还是你亲自动的手。
“你可真行,朕之前真是小瞧你了。
“姜绒绒,下一步你是不是要杀父弑君啊?”
他说对了。
我有这想法很久了。
在他冷宫困死我母妃,后又醉酒打瘸我双腿时,我就已经想杀他了。
可谢临阻止了我,他说姜桓狡猾多疑,说时机未到。
最后说:“绒绒放心,交给我,我会帮你,我要你做我心中永远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信他。
可谁也没想到姜桓狠毒至此。
他在我新婚日,给谢临下药,又给谢临的马下毒,甚至在周围埋藏了那么多杀手。
他要谢临死,要我再背上克夫的不详罪名,要我死在众百姓众将士的谴责当中。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这叫我怎能不恨。
我此次进宫之前,甚至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就在我准备将藏在指缝里的毒针刺向姜桓时,横向倏然飞来一把匕首,直冲姜桓。
姜桓闪身避开,我跌落在地,得以短暂喘息。
谢川朝姜桓跪下,脊背挺得笔直。
他说:“陛下,臣答应您即刻出征。
“但臣有一个要求,臣想请您放过我娘子绒绒。
“更何况,蓉蓉毕竟也是您的亲生女儿。
“她当年落水,您也曾日夜不眠地照顾过她,这些您都忘记了吗?”
姜桓愣住。
我也愣住了。
这不是谢川。
我当年落水,姜桓难得生了些愧疚心,日夜不休照顾我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知道。
除了我,以及我的谢临。
10.
他说完这段话就昏了过去。
我仓皇接住倒落的他:“阿临!是不是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对不对。”
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抱着他声声呼唤。
许是上苍可怜,不过半柱香,他又醒了过来。
可开口便是一句:“你个老不死的狗皇帝,我才不会听你洗脑去北疆……”
我愣住,心口漫上大片大片的难过。
而一直沉默的姜桓,听到他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竟然暗暗松了一口气。
随后丢下一句“三日后出发”便离开了。
回将军府的路上,谢川一直叽叽喳喳。
不是吐槽姜桓冷血不近人情,就是说我太听话迟早要吃大亏。
这些道理,我从小就知道。
谢川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
我听着听着,鼻间忽然涌上一股酸涩。
我打断他说:“谢川,你刚刚装得很像,我差一点就要信了。”
谢川愣了一下,随后挠了挠头:“你看出来了哈。”
我不说话,蒙眬着眼看他。
他有些不自在:“嗐,我说过会替谢临保护好你的嘛。”
过了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对不起啊,你那晚说了很多梦话,都是跟谢临之间的相处往事……”
我终于忍不住,撇过头:“你以后不要装了。”
“是是,抱歉,我演技太差了。”
他手足无措,“你,你不要哭,谢临肯定也不想看见你伤心难过的。”
11.
启程去被北疆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
谢川百般不情愿。
可如果不去的话,以姜桓的性子,谢川绝对活不过第二天。
拖拖拉拉走到中途,松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递给我一瓶药粉,说是破解南疆瘴气用的。
我向他道谢,他却摆手说:“我答应过谢临,必要时帮一帮你。”
我沉默。
谢临总是这么周到,可我不要别人,只要他。
松月要走时,看了眼因为晕车一直昏睡着的谢川。
叹息着来了一句:“真是可怜。”
这话刚出口,谢川就睁开了眼,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到松月面前。
“老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有让我回家的办法!”
松月低声一笑:“没有。”
“那本《穿越日记》谁写的,人死了吗?”
“死很久了,对不起啊,让你失望了。”
松月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川瞪着他的背影龇牙咧嘴,却无可奈何。
我想了想,安慰他说:“放心,我相信只要我的谢临回来,你就能回家了。”
谢川没说话。
我假装没看到他复杂的眼神,将松月给的药瓶塞到他手中。
“北疆地势复杂,危险万分,你留着保命。
“别忘了,你现在是谢临。”
12.
到北疆的第一天,谢川就病了。
他整日昏昏沉沉,睡梦中又在念叨什么“手机”“穿越”之类的话语。
喜喜担忧:“他这样,怕是会被人看出破绽。”
知道谢临内里换了的人只有少数。
但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不露面,不说己方兵士,恐怕北疆敌军就先看出了破绽。
我咬了咬牙,连夜做了副面具,又穿上谢临常穿的衣物。
“从现在起,我就是谢临。”
谢临之前的亲兵一眼就看穿了我,但他们没有揭穿我。
反而对我的所有命令言听计从。
这让我心中不由得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但北疆突然的攻袭让我没有更多时间去求证。
我带着面具,率领众兵士上前厮杀。
小时候母妃给我请过师父,教过我谋略,也教过我武功。
但我资质并不如谢临好。
招式也与谢临不尽相同。
为了避免被人看出破绽,对战时我处处小心。
“将军,有我们,您放心。”
有人飞快喊了一声。
是周沙,谢临最信任的副将。
他曾无数次见证我与谢临之间的暧昧与痴缠。
他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眼神。
刹那间,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个时辰后。
这场小规模的摩擦,在周沙等人的奋力博战中,大获全胜。
但我很清楚,要想彻底震慑住北疆人,仅靠这些是不行的。
13.
擒贼先擒王。
我决定带人突袭北疆军队老巢,去取北疆首领的首级。
出发前一个时辰,我去看了被我藏在小兵帐中的谢川。
他还在昏睡。
自从来了北疆,他就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似的,清醒的时刻不超过三个时辰。
我在他床边枯坐了好一会儿。
我其实很想把他摇醒,想确认一下,此时刻的他会是谢川,还是谢临。
可我害怕。
怕会像当日在宫中一样,又是空欢喜一场。
手中之前谢临送给我的蓝绒花还在散发着香气。
我紧紧攥着,忽然有些想哭。
喜喜推门进来,提醒我该出发了。
我“嗯”了一声。
可我刚起身,手却被床上的人拉住了。
“绒绒……”
我仓皇回头。
“放心,一切有我。”
这样温和的语气,这样缠绵的眼神。
是谢临。
我几乎是扑到床边的。
可床上的人再度闭上了眼。
甚至还砸吧了两下嘴,嘟囔了一句,“去他娘的穿越老子要回家……”
我怔住,良久难以言语。
罢了。
也该面对现实了。
14.
这场突袭,失败了。
我们走了不到百里,就被对方围困在山坳处。
周沙和几个亲兵将我护在身后。
“殿下放心,我等就算拼死也会护您杀出重围。”
我点头,将面具戴得更严了些。
一炷香后,前方探子来报,说北疆王想见我。
这让我很疑惑。
姜国同北疆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北疆王从未亲自出现过前线。
只听得传闻说他体弱,不宜远行。
我是抱着满腹疑虑与敌意见到北疆王的。
北疆王双眼皮深眼窝,衣装是不同于我姜国的华丽繁复。
他看见我后,眯了眯眼,姿态闲逸,仿佛我们是久违的好朋友。
随后又看了眼我面上的面具,和腰间装着蓝绒花的香囊。
“你不是谢临。”他说。
我没吭声。
他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你想见谢临吗?”
我心神一震。
我说:“谢临已经死了。”
他在迷惑我。
他认出了我,知道了我对谢临的执着。
他一定是在用谢临迷惑我。
我这么想着,长枪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
鲜血洇湿了他前襟,他却像是完全不在乎似的。
他递给我一页纸。
熟悉的纸张和字迹,瞬间让我方才勉力堆起来的坚强溃不成军。
15.
纸上写,北疆有个长了满地蓝绒花的小山谷。
只要月圆之夜在山谷中待一宿,就能获得与某个异时空之人对话的机会。
我也顺利看到了谢临留在上面的话。
“愿绒绒永远平安快乐,哪怕用我性命做交换。”
我捏着这张纸,心口痛得险些站不住。
——哪怕用我性命做交换。
他做到了。
他一直都清楚自己会死。
不是死在战场,就是死在姜国皇帝的嫉妒当中。
后来,他真的死了。
然后,谢川来了。
来代替他照顾我。
这或许就是对话的代价。
我问北疆王:“这个小山谷在哪里。”
北疆王说:“谢临撕掉这一页,就是不想有人去效仿。”
顿了顿,他补充道:“人具有多面性,异时空的人也一样。
“没有人能保证,到时候与你对话的就是纯善之人。
“也没有人会知道,对话结束之后,代价会不会是身死魂灭。”
我明白他的意思。
这无异于与恶魔做交易。
可我还是想去。
我问北疆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沉默许久,说:“百姓是无辜的。”
我怔住。
他不想打仗。
但总有野心极大之人想要发动战争,明面上是为了国家,实则是为了一己私利。
这样的人,不仅北疆有,姜国也有。
“你放心,这次回朝,我保证至少二十年内,姜国与北疆再无战争。”
听我这么说,北疆王朝我拱手:“多谢。”
临走时,他忽然叫住我。
“若公主有闲暇,请务必代我向皇兄问好。”
“皇兄?”
“松月楼老板,松月。”
松月与北疆关系匪浅,但他是北疆皇子的事情,还是让我讶异了一瞬。
北疆王说,松月曾喜欢过一个姜国姑娘。
那姑娘是他休战时,在长满蓝绒花的小山谷边缘发现的。
也是个穿越来的。
那本《穿越日记》就是她带来的。
但她只短暂活了六年。
战场上,她替松月挡了齐发的两箭,闭上眼睛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从此之后,松月就厌倦了战争。
他去了姜国,试图在某一天能再次见到他的心上人。
可惜始终未能如愿。
北疆王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他说:“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16.
我去了那个小山谷。
山谷外瘴气漫天,我走了好久都没走进去。
也没看到哪怕一朵蓝绒花。
我有些沮丧。
但就在我转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后,我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素白衣裳,步伐轻快,眉眼飞扬,嘴角也挂着熟悉的笑容。
“阿临……”
我喃喃着走向他,感叹上苍有灵。
可走近一看,发现这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来的人是谢川。
他手里拿着一瓶药粉,是那天松月送来的。
“多亏了松月,不然我还没法这么容易就找到你……”
此时的谢川看着比之前精神许多,笑容也格外灿烂。
“我看过你藏在枕下的那页纸了。”
他凑近我,眼神亮得出奇,“绒绒,我觉得这次会成功的。
“这次,我会回家,你的谢临也会回来。”
我笑了笑:“愿我们都能如愿。”
可惜现实狠狠给了我俩一个巴掌。
穿过瘴气,走进山谷,恰是月圆时。
但里面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已经干枯了的蓝绒花。
花瓣脆弱,风一吹,便碎了。
我愣愣地看着,脑海一片茫然。
我问谢川:“你有看到蓝绒花吗?”
谢川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又问他:“你有听到阿临的声音吗?”
谢川还是没说话。
夜已深,风凉,我的心也凉。
良久之后,谢川短暂地给了我一个拥抱。
他说:“抱歉。”
17.
谢临不会回来了。
他死了。
死在了我们成婚的当天。
松月这么说过,现在谢川也这么说。
所有人都这么说。
漫山遍野的干枯蓝绒花也这么说。
时至今日,我终于没办法再欺骗自己。
我也不得不接受“谢临不在了”这个事实。
班师回朝的那天,谢川来看我。
他还是学不会骑马,也适应不了谢小将军这个身份。
我问他想不想自由。
他说:“想。”
我要他帮我最后一件事。
两天后,在回朝途中,我得到了姜桓惊惧过度、病重难愈的消息。
随消息而来的,是谢川的一封信。
信上写:“谢川不负绒绒所托,任务圆满完成。
“此后山高水长,愿卿珍重。”
我将信烧掉,心中有一瞬的痛。
此后山高水长,我们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18.
姜桓多疑。
他不信谢临,更怕谢临。
毕竟谢临有军心,亦有民心。
北疆王求和的事,我瞒了下来,反而买通了姜桓藏在军中的眼线。
我命眼线给姜桓去了个消息,说谢临不敌,已被斩于马下。
姜桓没回,但当日他狂饮六坦酒的兴奋之举证明了他的心思。
随后,我命周沙一路护送谢川偷偷回朝进宫,趁他酒醉未醒之际,给了他一剂猛药。
药是松月给的,能让人产生幻觉,看见最不想见的人,放大心中最恐惧之事。
谢临的再次“死而复生”,显然让姜桓更加心神难安。
而谢临的近身刺杀,更是让他有了一瞬间的崩溃。
然后,他便病了。
时常呓语不断,时刻惊惧不安。
御医查不出名堂,纷纷束手无策。
我去见他时,他甚至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我坐在他床边,看着他圆睁着的眼睛,轻声说:“父皇,我好恨你。”
姜桓其实是有儿子的。
可惜不成器。
自相残杀,死的死,残的残。
其余的公主们,他又看不上,始终觉得公主唯一的用途就是和亲与联姻。
所以,他的子女虽然敬他,但更怕他。
如今他病重,阴晴不定,更是少有人来触霉头。
除了我。
他似乎认出了我。
因为病重吃不下饭而过度瘦弱的面庞抖动着,双手也颤动着抬起。
他又想像那日一样,掐住我的脖子,质问我是不是胆子大了翅膀硬了要弑父杀君。
可惜这次我不会容忍了。
我后退了一步,看着他双手颓然砸向床沿,冷声说:“父皇,您安息吧。”
19.
姜桓死去的第二个月,我登基为帝。
过程其实并不容易。
但谢临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不论是朝中大臣,亦或是军中亲信,就连民心民意,他都替我安排好了。
十一岁时,我腿被姜桓打断,他背我到处求医,我随口的一句“我要当皇帝”,他当真了。
并在此后的八年,一直为我暗中铺着路。
上战场是为我争军心,打胜仗是为我搏民意,娶我是为我登帝做最强的后盾。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唯独没有考虑到自己的死亡。
松月说,谢临很清楚姜桓多疑,他也祈祷过一切顺利。
但谁也没想到,姜桓会提前对他下手。
甚至在他与我成婚的当天。
夜里风凉,我坐在宫中台阶上,看着头顶圆圆的月亮,忽然有些茫然。
喜喜将大氅披在我身上,温声说:“与北疆休战二十年的盟约已经签好送去北疆了,北疆王方才回了信,说了感谢,还说了……”
我心不在焉:“还说了什么?”
喜喜眼含悲意:“北疆王说,小山谷的蓝绒花依然没有开的迹象……”
“这样啊。”我低下头,心中一片悲凉。
三年后,边疆稳定,朝堂肃清,百姓亦不再流离失所。
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我身边,再也没了那个说要我做世界上最幸福小公主的谢临。
又一年,我下了朝,回寝宫路上,装有蓝绒花的香囊忽然从我腰间掉落。
蓝绒花早已风干成碎末,微风轻轻扫过,便争先恐后四散开来。
我跪坐在地上仓皇收拢,却也是徒劳一场。
失魂落魄间,喜喜匆忙走来。
她递给我一封信。
是四年前我对外宣称“病逝”的“谢小将军”写的。
这四年来,他每到一处地方,就会给我寄来一封信。
信上只有短短七个字——
“吾好,勿念,愿卿安。”
我从来没有回过。
但这次,我决定给他回。
我一笔一划地写下:“安。”
这之后,谢川再也没来过信。
喜喜说,谢川去了南方极为偏僻的地方,还买了个大宅子,雇了些仆人,种菜又种花,日子逍遥。
“殿下,他似乎已经适应了这边的生活。”喜喜叹息。
我“嗯”了一声,说:“他开心就好。”
喜喜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明白她想说什么。
可是——
“他终究不是谢临,哪怕他占据着谢临的容貌与身体。
“我喜欢的,始终是那个明媚阳光下飞身上马,笑得肆意又张扬的谢小将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