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萧恒站在不远处,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像极了我们初见时的样子。
那是我进宫当试药人的第五年。
柳季是宫中最得圣宠的方士,皇帝为他建了个道场,命他在宫中炼丹。
有一日,他拿来一颗药,我吃了以后,拉了三天肚子。
第四天时,我感觉整个人都很轻盈,肚子也不疼了。
柳季大喜过望,连忙照着方子重新练了一颗,呈给了皇帝。
皇帝听说我试过药后安然无恙,拿起丹药迫不及待地吃了下去。
结果,皇帝当场驾崩了。
百官斥柳季害死了皇帝,要诛他的九族。
我当时害怕极了,趁乱想跑出皇宫,但很快又被抓了回去。
回来时,柳季好好的待在宫中。
他带着景轩来了他平日炼丹的地方,身边还跟着个与景轩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少年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目光如炬,柳季举止间对他很是尊敬。
那少年看向我和景轩:“你们两个是吃不饱饭吗?跟瘦猴似得。”
景轩不服气,上前掀开袖子露出身上的几两肉,朝少年挥了挥胳膊:“你才瘦猴呢,小爷可比你壮实多了。”
景轩跟我同一日进的宫,其他人都要试药吃些乱七八糟的药丸,但他不用。
其他人要挤在又小又闷的房子里睡觉,他也不用。
因为他是柳季的儿子。
那少年微微蹙眉,一双狭长的眼打量着景轩。
柳季看不下去,上前重重地敲了下景轩的脑袋斥道:“闭嘴,臭小子,不想活了?”
之后,那少年每日都来,来时身后跟着好几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
他一来,柳季便将我和景轩赶出去,不让我们靠近炼丹房。
但他每次离开时,柳季又会将我跟景轩叫过去,分给我们好些精致的糕点。
都是只有宫中贵人才能吃的糕点,我们馋了很久。
有一次,少年来的时候,身后没跟任何人。
我悄悄跟着他过去时,发现他倚在墙边,抱着双腿,哭的很伤心。
10
皇宫那么大,他躲在这里哭,证明已经无处可去了。
看到我时,他有些错愕,但很快又恢复了生人勿近的样子。
“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干什么?”
我转过身来,盯着他问:“你为什么哭?”
他脸色变了变,胡乱的抹了把眼泪,有些阴沉地说道:“你看错了,我才没哭。”
“这有什么,哭又不丢人。我刚进宫时,常被人欺负,也躲起来偷偷哭,可若是被那些欺负我的人看见,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所以,后来我渐渐地便不再哭了。”
他似乎有所思,怔愣地看了我一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郑鸢。”
“纸鸢的那个鸢?”
我又不识字,鬼知道是哪个鸢。
但又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只好胡乱点了点头。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道:“那我以后叫你小风筝。”
先皇驾崩后,小皇帝继承君位,吴王萧炎做摄政王辅政,以保证君权平稳过渡。
皇帝年纪尚幼,实权都掌握在摄政王手中。
柳季为了巴结摄政王,也给摄政王炼丹。
他一忙起来,也就没功夫管我和景轩了。
我们跟少年相处得极好,私底下互换了名帖,义结金兰。
他说他叫萧恒,是定北王的侄子,从小便养在宫中。
我们偷了柳季的酒,又计划去御膳房偷一些下酒菜回来。
路过芷兰宫时,景轩说要带我和萧恒去看皇后,萧恒发了好大的脾气,死活都不让我们去。
我们待在炼丹房胡吃海塞,酒过三巡,半醉之间,萧恒说自己就是皇帝。
景轩笑他吹牛,非要萧恒证明给他看。
勤政殿的侍卫齐刷刷跪在萧恒面前山呼万岁时,景轩一下子醒了酒。
11
我们那时才知道,定北王只有一位侄子,便是当今的皇帝。
萧恒说:“摄政王如今掌天下大权,我手中无权无钱无心腹,形同傀儡。”
景轩立刻站出来,拍着胸膛道:“好兄弟,有事你开口啊,小爷帮你。”
我那时并不知道萧恒说那些话的用意,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
我跟景轩,都被萧恒算计了。
景轩最讲义气,所以萧恒用义气算计景轩。
景轩第二日就拿着定北王的名帖去从军了。
景轩走后,我与萧恒亲近了不少。
他带我在勤政殿的屋顶上看过星星。
也在御花园的荷花池中捕过金鱼。
他教我认字,陪着我读书练字,我无聊时,偷偷在大臣们写的奏章上画乌龟,他也不生气。
他将皇后晾在芷兰宫中不管不顾,却先和我有了肌肤之亲。
我与萧恒的事情瞒不过众人的眼睛。
萧恒去上朝时,皇后经常让人将我带去芷兰宫,一天到晚,换着法的折磨我。
每次从皇后宫中离开,我身上没有一块皮是好的。
但这样的日子,我甘之如饴。
我想,毒药都没能将我毒死,这算什么呢?
我自出生以来,从没有人像萧恒这样待我。
或许是我的人生过于黯淡无光,我那时便将萧恒当做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又或许,我是太缺爱了,所以报复性的消费萧恒对我的好。
他说要纳我为妃:“小风筝,你再等等我,等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便迎你入宫。”
我不知道他在准备什么。
但我身无长物,随时都能嫁给他。
我还是满心欢喜地回答:“好,不管多久,我都等着。”
自他说要娶我那日,我觉得日子开始有了盼头。
三日之后,他果真穿着喜服来了,而后,将册封昭仪的圣旨亲手递到了我手中。
那一日,是我一生之中最开心的日子。
也是,最难过的日子。
他让我等他,可我的轿子却被抬到了摄政王府。
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他让我喜欢他,只是想用感情来算计我。
12
我记得那顶轿子里放了熏香,淡淡的茉莉香,是我平时最喜欢的味道。
直到浑身不得动弹时,我才意识到,那是迷香。
摄政王将我手中的却扇拿走。
我看到一张与萧恒相似的脸。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虽比不上萧恒好看,却也是个周正的美男子。
他似乎喝醉了,脚步虚浮,眼神涣散。
我中了迷香,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力气很大,按住我的肩膀,就来扯我的衣裳。
我怕极了,牙关紧咬,连反抗都忘了,只能默默流泪。
衣衫半褪,一股凉意浸透百骸。
摄政王能让那么多孩子冒着生命危险去给他试药,他应该不是什么好人。
我设想着一切我可能遇到的情况,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但他却停住了。
我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青紫遍布,浑身都是暗伤,几乎没有一块肉是好的。
他有些震惊,盯着我半晌后,将我的衣裳拉了回去。
他自己脱了外裳躺到了床上,然后让出一大块地方。
他看着我说:“夜深了,睡吧。”不久,他便睡着了。
我坐在榻上,抱着萧恒给我的圣旨哭了一夜。
第二日,我跪在摄政王面前说:“给我三日时间,三日过后,若是还没有人来找我,我便认命。”
摄政王笑我天真:“皇帝既然能将你送出来,就不会得罪本王再将你接回去。”
我心里始终存了一丝希冀,一直等着他来。
一日,两日,三日过去了,我始终没等到他。
那天夜里,我在院中望着月亮枯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回了房间。
他没来。
他是个懦夫,我也是。
屋中没有利器,我找了只碗打碎,用瓷片在自己的胳膊上割了很多下,伤口像是一条条血红色的丑陋的虫子,蜿蜒地攀爬在我手腕上。
我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伤口上包裹着厚厚的白布。
府里的丫鬟告诉我,我怀孕了。
13
才两个月,是萧恒的孩子。
我将他给我的圣旨烧掉。
留在了摄政王府。
我怀胎十月,将孩子生了下来。
是个男婴。
我爹来了摄政王府,他习惯性地无视我,望着萧炎,言语间满是阿谀奉承。
“都说子肖父,这孩子眉眼间长得像摄政王,以后定有福气。”
萧炎眼神闪过一丝危险,再看向孩子时,眼中又带了几分厌恶和杀意。
我将孩子一直带在身边,给他起名宜。
萧炎虽不喜欢萧钰,但却给足了我自由,我们母子的生活过得也算舒适。
当然,他隐瞒了萧钰的存在,从始至终,旁人都只知道摄政王府中有一个妾室,颇为受宠。
那几年里,萧炎一直忙着跟萧恒争权。
后来,萧炎渐渐落了下风。
萧炎不知道的是,萧恒从一登基就开始筹谋怎样对付萧炎了。
萧炎也为自己谋划好了退路——必要时用我和萧钰给自己换一条生路。
兵乱那日,假意投靠摄政王的景轩阵前倒戈,带着一半的将士倒向了皇帝。
兵乱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
萧炎原本也是有机会自己离开的。
他不该回来接我走。
不是挟持我跟萧钰去跟萧恒谈条件,而是真心实意想带我们走。
后来,萧炎死了。
而我作为弃子,竟又回到了宫中。
14
我不爱萧炎,他的仇我可以不报。
可萧钰是我的儿子。
我一直在想,萧恒若是知道了萧钰是自己的儿子,他还会这般冷静从容吗?
“皇上说笑了,我手无缚鸡之力,连自己儿子都保不住,哪有本事报仇?”
我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平和地说道。
“小风筝,萧钰的事情,是朕对不起你,朕那天不该……”
他没再说下去,看着我,满面歉意。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恍若隔世。
我看着眼前满脸哀戚望着我的萧恒:“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置皇后?”
他一脸为难:“大将军势大,你再等等。”
五年前,他也说让我等,结果,只等来了背叛。
如今,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再信了。
我看着他:“陛下可否答应臣妾一件事?”
“你说。”萧恒道。
我起身,屈膝拜下去:“既如此,请陛下恩准,允臣妾出宫。”
他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然,也懒得去猜。
良久之后,他又开口了:“给朕一个理由。”
我看不到萧恒的神情,但他声音里似乎夹杂着几丝怒气。
“臣妾一生,都像是风筝,线始终握在别人手上,不得自由,下半生,臣妾想为自己活着。臣妾在宫中,如枕上悬刀,无法安寝,还望陛下看在,看在幼时的情分上,放我自由。”我如实回答。
萧恒没再说话,大笑着离去。
15
我身子好了以后,开始一反常态,日日去芷兰宫中给皇后请安。
皇后不敢见我,每每都让人将我打发出去。
一来二去,我跟几个嫔妃渐渐熟络起来。
我位分比他们高,既然有意结交,那些嫔妃们也不会驳了我的面子。
正值盛夏,日上三竿,宫中的风都是热的。
妃嫔们日日去芷兰宫中请安,甚是辛苦。
我住的宫室与芷兰宫相距不远,请完安后,我会请她们进去喝茶。
我让宫人将皇帝送来的摆件首饰尽数摆在显眼的地方,还命人将风筝全部系在了宫门口的枇杷树上。
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
众人看着树上的风筝,不解地望向我,我一一耐心解释。
“是皇上送来的,他知道我喜欢风筝,便命人特意赶工送来的。”
说起皇帝时,我一脸的娇羞。
“皇上待姐姐真好,姐姐宫里的摆设,也都是皇上最喜欢的。”
“是啊,我方才看到贵嫔娘娘墙上的那副字画,可是皇上最喜欢的墨宝,平日里宝贝地紧,都不让奴才们碰的。”
好东西要分享。
端上最好的茶点,又将萧恒送来的首饰分成几份,送给了几人。
几人手中拿了我送的东西,眼中的嫉妒和不甘淡去。
几日后,宫中人人无不艳羡皇帝对我独一无二的宠爱。
因为我名字里有一个鸢字,皇帝便送了我一树风筝的事传遍六宫。
皇后知道后,气得病倒了,三四日都没出宫门。
我恃宠而骄,让人将皇上送的风筝栓到了芷兰宫外的石狮子上。
16
皇后一气之下,将所有的风筝都剪下来烧掉。
却不想,火星子溅到了不远处的奉天殿,点着了供奉祖宗牌位的灵堂。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将奉天殿烧的干干净净。
萧恒想趁机收回兵权,但天下一半以上的精兵都在大将军营中。
无论萧恒如何旁敲侧击从中点拨,大将军依旧不为所动。
奉天殿被烧之后,司天监夜观天相,说:“赤灌星入于北斗,朝中有武将或生不臣之心,时年恐有兵燹之灾。”
就因这句话,大将军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皇帝准备了两道圣旨送到了大将军府,一道是准许大将军请辞告老还乡的,另一道是废后的旨意。
大将军最终选了前者。
中书省又接连下发了两道圣旨。
一为肃清逆党,一为沈大将军留在京中颐养天年,死后配享太庙的恩旨。
两道圣旨一下,朝廷再无外戚与权臣。
一遍遍看着皇帝没颁下去的废后诏书,我的心渐渐沉到谷底。
废后的原因,不是因为奉天殿,而是谋害皇子,萧钰。
萧钰的死,好像就是为了成全萧恒废后。
我去找了皇后。
宜儿在皇后宫中的荷花池溺毙,他的死一定和皇后脱不了关系。
可皇后疯了。
我问过宫人们,自从奉天殿失火之后,皇后便一直这样了。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装疯,但也不想知道了。
大将军大势已去,树倒猢狲散,皇后在宫中平日树敌太多,又因奉天殿之事,时时悬心,时日一长,精气神也就没了。
她如今对我毫无威胁。
17
我备了酒,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又收拾出几盘糕点,着人去请了萧恒。
自那天他离开之后,我们便再也没见过了。
他来的时候,似乎很开心。
但在看到我包扎起来的手时,他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我倒了酒,递到他面前:“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三个经常在柳季的炼丹房里偷酒喝的。”
他笑了笑,将酒杯接过,放在了桌上:“自然记得。”
我又倒了杯酒,放在了自己面前。
“我们认识,应该有十年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在那杯酒上,听到我的话时,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五年前,我原本以为是皇后将我送进摄政王府的,所以我刚进摄政王府时,等了你三日。
“但你没来。
“那时,我便确定了,送我到摄政王府的人,不是皇后,而是你。”
他身形一滞,原本想来拉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那日,我死过一次,但醒来之后,府里的丫鬟告诉我,我怀孕了。”
“那孩子,是……”
“陛下,你应该早就知道,萧钰是你的儿子吧,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所以圣旨里才有那句,皇后谋害皇子的话。”
他怔住了,神情惶恐地望着我。
“萧炎他不爱我,他留着我跟宜儿,只是为了能多一个跟你谈判的筹码,好给自己留条生路。
“萧恒,我那日在勤政殿问过你,你没回答我,今日,我便再问你一次,萧钰的死,当真与你无关吗?
“我记得我进宫之时,陛下将摄政王的死归功于我,说我功在社稷,准我进宫服侍,我进宫或许还为了帮你钳制皇后,那个朝中唯一还有封爵的军候之女。所以不管怎么样,从一开始,萧钰就是要死的,对吗?”
谎言戳破时,任何狡辩都显得无力。
我与萧恒相对无言,沉默良久。
而后,他端起酒杯惨然一笑,说道:“那杯酒里,有毒吧?
“朕记得,你说想出宫,朕来前已经颁下圣旨,允你出宫,马车就在宫外。”
他喝下那两杯酒。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酒里,没有毒。
最后听到的,是他的叹息:“走吧,朕还你自由。”
18
宫门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
车夫慵懒地靠在车上休息,一顶斗笠将他的脸遮的严严实实。
我上前道:“劳驾。”
那车夫坐起身来,将斗笠取下,看着我道:“小风筝?”
是景轩。
我看着他,心情有些复杂。
他如今举止稳重,全然没了往日的样子:“上车吧,皇上让我送你出城。”
马车渐渐驶离宫城,我揭起车帘,却看到萧恒一个人站在城楼上,正朝着这边看过来。
或许这就是帝王的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生来就是一个人,独立于悠悠天地之间。
马车行到一间客栈时停了下来。
景轩跳下车,说道:“小风筝,我去买些干粮,去去就回。”
等了很久,也不见景轩回来。
我有些不安,刚想下车,却听到一声:“阿娘。”
声音,像极了宜儿。
我身形顿住,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阿娘。”声音再一次响起。
我颤抖着揭开帘子,景轩怀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儿正朝着我挥手。
我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景轩将宜儿抱过来说道:“哭什么,你儿子这不是好好的?”
我接过宜儿,抱在怀里,许久,才放开。
不是做梦,我的宜儿,回来了。
景轩告诉我,那日他收到我的信,便找到了萧钰,只是当时情势紧急,便将他送出宫,养在了自己家,让夫人照顾。
景轩让我跟他一起回宫。
我拒绝了,跟他道别之后,我独自驾着马车往皇城外驶去。
萧钰问道:“阿娘,我们去哪啊?”
我笑了笑:“去一个,自由的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