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这一战在所难免。
塞外朔风,裹挟着铁锈与干草的粗粝气息,刀子般刮过雁门关高耸的城堞。
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绷紧如濒死的弓弦。
城下,黑压压的契丹军阵绵延至目力穷尽之处,兵戈如林,反射着冬日稀薄却刺骨的阳光,汇聚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寒涛。
空气凝滞,重逾千斤,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戍卒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预兆。
关城之上,沈清月一身素色劲装早已被风沙染作灰黄,边缘破损。
她如一杆标枪般钉在垛口,单薄的身躯却透出千仞孤崖般的峭拔。
那双曾经映照过江南烟雨、昆仑冰雪的眼眸,此刻幽深如古井寒潭,死死锁住辽军阵前那抹刺眼的猩红——耶律洪基的龙纛。
风拂过她额前散落的碎发,也拂过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
掌心紧握着的半截断剑,冰冷硌手,粗糙的断口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澶渊之盟?那纸维系了百年脆弱的和平,已在契丹皇帝膨胀的野心和西夏小梁后阴毒的推波助澜下,被撕得粉碎。
李玉晗那张看似谦和、实则深不见底的脸孔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像毒蛇吐信。
是他,在暗影中拨弄着两国命运的琴弦,将杀戮的乐章推向高潮。
幸而虞氏夫妇以命相搏,终使辽主身边的主和派在最后一刻扼住了战争的咽喉,将这场浩劫暂时阻隔在关墙之外。
然而,这暂时的喘息,并未驱散沈清月心头的阴霾。
一种更深沉、更黏稠的不安,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她心底无声涌动。这不安,源于师妹梅滢雪。
那个本该在远方安养待产的师妹。
“来了!”身旁的宗泽低喝一声,声音紧绷如即将断裂的弓弦。
沈清月瞳孔骤然收缩。并非契丹大军有了异动,而是关内!
一道人影,以一种近乎鬼魅的速度,从混乱的守军后方逆流而上,直扑关墙最高处。
素白衣裙在狂风中翻飞如折翼的蝶,赫然是梅滢雪!
她已近临盆,腹部高高隆起,步履却快得惊人,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冷的诡异。
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此刻苍白如纸,一丝血色也无,唯���一双眼眸,亮得骇人,仿佛燃烧着来自幽冥的鬼火。
她的目光空洞地扫过关下密密麻麻的辽军,扫过关上惊愕的故人,最终,死死定格在沈清月身上。
那目光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绝望、哀求,还有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师姐……”一声呼唤,细若游丝,却又清晰地穿透了关隘上呼啸的风声,带着血淋淋的撕裂感,狠狠撞在沈清月心上。
她的手中,紧握着一柄剑。
剑身狭长,通体流动着一种极不祥的暗红光泽,仿佛由凝固的污血反复淬炼而成。
剑锷形似扭曲的獠牙,护手处镶嵌着一颗浑浊的、似乎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血色晶石。
正是那柄凶名赫赫、噬魂无数的魔兵——嗜血!
此剑一出,城头温度骤降。一股阴寒、暴戾、渴求着生命精华的凶煞之气,如同实质的粘稠潮水,瞬间弥漫开来。
距离较近的几名宋军士卒,脸色霎时灰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被无形的冰针穿透骨髓。
“雪剑!放下它!”沈清月失声厉喝,心胆俱裂。
她太清楚这柄魔剑对梅滢雪那特殊体质意味着什么!那是无间地狱的入口!
梅滢雪恍若未闻。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仿佛在与体内某种洪荒凶兽搏斗。
那嗜血剑上的暗红光芒,却随着她的颤抖而疯狂暴涨,发出阵阵低沉、粘腻的嗡鸣,如同万千冤魂在深渊中齐声呜咽。
剑柄处那颗血色晶石,骤然放射出刺目的猩红邪光,将梅滢雪苍白的面容映照得如同九幽罗刹。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嚎从梅滢雪喉间迸出,充满了野兽般的狂乱。
她眼中最后一丝属于“梅滢雪”的清明彻底湮灭,被一片混沌、血腥的赤红所吞噬。
剑光,动了!
没有目标,没有章法,只有一片纯粹毁灭的猩红风暴!
嗜血剑化作一道妖异的红电,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离她最近的“关东大侠”叶厚德,这位曾与她们在江南共饮、豪气干云的长者,脸上惊愕的表情甚至来不及完全展开,魁梧的身躯便在血光暴闪中轰然倒下,胸口一个巨大的血洞,汩汩冒着热气。
“叶前辈!”宗泽目眦欲裂,怒吼着拔刀扑上。
然而,那赤红的风暴已成席卷之势。
“老叶!”“神拳”胡不归悲吼一声,一双曾开碑裂石、名震江湖的铁拳刚猛击出,试图阻拦那索命的红光。
拳风激荡,却在那妖异的剑芒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
红光一闪即逝,胡不归的怒吼戛然而止,脖颈处只留下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随即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斜,高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砸在冰冷的城砖上,溅起一片暗红的血花。
“胡大哥!”“铁掌水上漂”田得胜肝胆俱碎,他轻功卓绝,身如鬼魅般急退,同时双掌连环拍出,雄浑的掌力排山倒海。
可那嗜血的剑芒仿佛拥有生命,无视掌风,如同跗骨之蛆,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掌影的空隙,洞穿了他的心脉。
田得胜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绝望,软软倒下,空洞的眼神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血,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血,喷溅在冰冷的城墙砖石上,迅速冻结成一片片狰狞的暗红冰花。
空气中弥漫开令人作呕的浓重铁锈味。
猩红的剑光毫不停歇,如同失控的嗜血凶兽,疯狂地扑向下一个目标——沈清月!
“师妹!醒来!”沈清月心如刀绞,泪已决堤。
她看着那张被血污和疯狂扭曲的、曾是自己最珍视的容颜,看着那隆起的腹部,看着那柄收割着故人性命的魔剑刺向自己。
她竟忘了格挡,忘了闪避,只是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悲鸣。
就在那妖异的红芒即将触及沈清月心口的刹那——
嗤!嗤!嗤!
三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声响起。
三根细如牛毫并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银针,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间不容发之际,精准无比地钉入梅滢雪后颈、肩胛、腰眼三处大穴!
银针入体,梅滢雪狂飙突进的身影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嗜血剑上暴涨的邪异红芒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剑身发出一声不甘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光芒彻底黯淡下去,仿佛只是一块顽铁。
那控制着她的狂暴力量瞬间抽离,梅滢雪眼中的赤红疯狂如冰雪消融,只余下无尽的空洞和死寂。
“当啷!”嗜血剑脱手坠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梅滢雪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向后倒去。
一个身影,如同早就预判好一般,闪电般抢上,稳稳地接住了她倾倒的身躯。
是那个一直沉默地跟在梅滢雪身后,背着陈旧药箱、面容清秀却异常沉静的年轻男子——小神医。
他单膝跪在冰冷染血的城砖上,紧紧抱着梅滢雪瘫软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冰凉的身躯。
他的动作轻柔无比,仿佛怀抱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药箱滑落在地,几味草药散落出来,散发着苦涩却令人心神微定的清香。
死寂。城头上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劫后余生的众人看着那满地曾经并肩作战的故人尸骸,看着梅滢雪失魂落魄的惨白面容,看着小神医沉静中蕴含巨大痛楚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悲凉与荒诞感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梅滢雪涣散的目光缓缓扫过叶厚德、胡不归、田得胜……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凝固在死亡的瞬间。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连完整的悲泣都无法发出。
巨大的悔恨与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尽了她的心魂。
她猛地从小神医怀中挣脱出一点力气,伸手便去抓掉落在脚边不远处的嗜血剑——那柄刚刚饮尽故人鲜血的魔兵!她眼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结束!结束这一切!用这柄带来无尽灾厄的剑,结束自己污秽的生命!
“雪儿!”沈清月惊骇欲绝,扑上前去。
然而,小神医的动作比她更快。
他没有去夺剑,只是伸出双臂,再次将梅滢雪死死地、不容抗拒地禁锢在自己怀里。
他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却低沉、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一字一句,敲打在梅滢雪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你不能死!”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梅滢雪混乱的意识上,“你死了,谁去告诉她?告诉她沈清月是怎么一次次挡在她前面?告诉她沈清月是如何在昆仑绝顶为她采那株救命雪莲冻伤了经脉?告诉她沈清月听到她定下婚约时,独自一人躲在没人看见的角落流了一夜的泪?”
梅滢雪抓向剑柄的手指猛地顿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
小神医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最深的记忆上。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或是被李玉晗的甜言蜜语蒙蔽的师姐的付出,此刻无比清晰地涌现出来。
师姐沉默的守护,严厉背后的关切,还有……那深埋心底、不容于世的情愫。
小神医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师姐为她流过泪?巨大的冲击让她浑身剧震,仿佛连灵魂都在颤抖。
小神医感觉到怀中身体的僵硬,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沙哑,目光却沉静如深潭,穿透她眼中的死寂,直抵她腹中悄然孕育的生命:
“你死了,谁去告诉她……告诉她娘亲的故事?”
“娘亲”二字,如同最后的钥匙,彻底打开了梅滢雪封闭的心防。
她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抓向剑刃的手指无力地垂落。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那里,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无声地搏动。
那是她血脉的延续,是她……和那个处心积虑欺骗她、利用她、此刻正躲在暗处操控一切的男人——李玉晗——的孩子。
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本能悸动,混合着滔天的恨意与复杂的悲悯,狠狠攫住了她。
她眼中的死灰深处,终于挣扎着燃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生”的火苗。
她不再挣扎,身体彻底脱力,软倒在小神医怀中,像个迷途后终于归家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嘶哑压抑,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却也带着一丝绝境中抓住浮木般的脆弱希望。
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沈清月看着这一幕,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却沉甸甸地坠着铅块。
她默默上前,蹲下身,伸出手,用自己尚算干净的袖口,极其轻柔地擦拭梅滢雪脸上的泪痕和血污。
指尖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的痛楚。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
城头上的风,依旧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
但在这片修罗场的一隅,在这无声的悲泣与守护中,一丝人性的微光,艰难地穿透了死亡的阴霾。
***
雁门关的惨烈血迹尚未干透,追猎的网已悄然张开。
李玉晗,这个藏身于宋辽风暴之眼、将人心与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阴谋家,终于露出了仓皇的尾巴。
他如同一条滑溜的毒蛇,利用金令卫残余的死士和精心布置的逃生密道,在沈清月与宗泽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左冲右突。
然而,沈清月的剑,裹挟着雁门关故友的血与恨,已淬炼得更加冰冷决绝。宗泽的智慧加上朝廷的力量,编织成一张他无法挣脱的巨网。
最终,在江南水乡一座废弃的义庄里,一场无声的围杀落下帷幕。
没有惊天动地的对决,只有冰冷的算计与绝对的压制。
李玉晗倚着腐朽的棺木,束发的玉冠碎裂,几缕染血的黑发散落额前,遮不住他眼中毒蛇般的阴鸷与一丝难以置信的狼狈。
他环视着四周沉默逼近、眼神如刀的高手,最后死死盯住沈清月,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带着无尽怨毒的笑:
“沈清月……好!好得很!成王败寇,我认栽!但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止这些!那孩子……注定是我的!”他的声音嘶哑,如同诅咒。
沈清月眼神冰封,没有丝毫波澜。她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冷冽如昆仑山巅的寒风:“带走。”
黄州,飞鹰寨。
这座依托险峻山势而建的古老寨堡,由四十八家绿林豪强共同执掌,铁桶一般。
最深处的黑石地牢,由整块山岩开凿而成,坚不可摧。
沉重的玄铁栅栏落下,将李玉晗彻底隔绝在黑暗之中。
地牢内终年阴冷,石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铁锈和腐朽稻草的气味。
沈清月站在栅栏外,月光透过高处狭窄的透气孔投射下来,在她清冷的侧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
她看着牢中那个曾经风度翩翩、如今形容枯槁的身影,眼神复杂。恨意并未消减,但雁门关的鲜血,让她心中更多了几分沉重的因果之感。
她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地牢里带着回响:
“李玉晗,你机关算尽,所求为何?称霸?复仇?还是……那虚无缥缈的‘护国圣女’?”她微微一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他,“你以情为饵,哄骗雪儿,图谋她腹中骨肉,此等行径,禽兽不如!将她推向魔剑深渊,害死叶前辈、胡大侠、田大哥……这笔血债,你拿什么来偿?”
李玉晗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靠着湿滑的岩壁,闻言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意味:“血债?哈哈哈……沈清月,你太天真了!这天下,本就是弱肉强食!我谋算的,是千秋之功!是万世不移的国运!一个孩子?只要能成就大业,牺牲一个孩子,牺牲梅滢雪,甚至牺牲我自己,又算得了什么?你们这些所谓的侠义道,永远不懂!”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光芒,“那孩子……她生来就注定不凡!她会是圣教的基石,是未来的……”
“够了!”沈清月厉声打断,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梅滢雪,也为那个尚未出世便已卷入阴谋漩涡的无辜生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你的千秋大梦,到此为止。好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用你的余生,去忏悔你造下的孽吧!”
她不再看他,决然转身。玄铁栅栏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重而冰冷的摩擦声,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月光随着她的离去,被隔绝在厚重的牢门之外。
地牢内重归一片死寂的黑暗。
李玉晗脸上的疯狂与激动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阴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隐蔽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将一直压在身下的左手抽了出来。借着最后一丝从透气孔渗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他摊开了手心。
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非金非玉的令牌。
令牌边缘在刚才的挣扎中已被他掌心的血污浸染,显得更加污浊。
然而,令牌中央,一个极其诡异而繁复的纹章,却在昏暗中隐隐透出幽暗的光泽——那是一只振翅欲飞、姿态妖异的鸟形图腾,鸟喙尖锐如钩,双翼的线条扭曲盘绕,构成一个古老而邪异的符号。
这正是西夏宫廷秘卫——“鬼鸠”的独有标记!
一丝冰冷、怨毒、如同毒蛇盘踞般的笑意,缓缓爬上李玉晗的嘴角。
他手指合拢,紧紧攥住那枚染血的令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黑暗中,只有他低哑的、如同诅咒般的呢喃,微不可闻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小梁后……你以为,你送的这杯毒酒,我李玉晗……会白喝吗?等着……好戏……才刚刚开始……”
***
昆仑山巅,万年玄冰覆盖,罡风如刀,削割着裸露的岩石。
在这片极致的苦寒与荒芜之中,却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石殿——剑冢。
巨大的地火熔炉如同沉睡的巨兽,深嵌在石殿中央。
炉口吞吐着金红色的炽热火焰,翻滚的热浪扭曲了空气,发出低沉的咆哮,与殿外呼啸的寒风形成冰与火的奇异交响。
炉火映照着剑冢内壁上无数剑痕与古老的刻字,那是千百年来无数神兵利刃在此诞生或埋葬的印记。
沈清月站在熔炉边,热浪将她素白的衣衫鼓荡起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
她小心翼翼地将两柄残剑投入那翻腾的金红色烈焰之中。
一柄,是她自己的“月剑”。
剑身布满豁口,昔日清冷如月华的光泽早已黯淡,豁口处布满细密的裂痕,像一件破碎的瓷器。它曾映照过江南烟雨,也曾染上仇敌的鲜血,如今只剩下残缺的悲鸣。
另一柄,是梅滢雪的“雪剑”——那柄沾染了太多无辜鲜血的嗜血魔兵。
剑身依旧狭长,但护手上那颗曾妖异搏动的血色晶石已彻底碎裂剥落,只余下一个丑陋的凹坑。
剑身上的暗红血光早已消失,只余下斑驳的锈迹和洗刷不去的浓重煞气,仿佛一条被打断脊梁的毒蛇,在烈焰中扭曲、哀鸣。
两柄残剑,承载着截然不同的命运与伤痛,一同沉入毁灭与重生的熔炉。
炉火陡然升腾,发出更加剧烈的咆哮,贪婪地舔舐着剑身。
梅星海,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却赤着精壮的上身,肌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在炉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他站在熔炉前,如同亘古存在的山岳。
手中握着一柄巨大的玄铁锤,锤头在火焰中烧得通红。
他的眼神专注而凝重,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周围灼热的气流。
他紧盯着炉中那两团逐渐熔化、交融的金红色铁水。
“时辰到了!”梅星海声如洪钟,猛地扬起巨锤。
轰!
第一锤落下,仿佛九天惊雷炸响在剑冢之内。
整个石殿都为之震颤,四壁古老的剑痕似乎都发出了嗡鸣。
火星如同狂暴的流星雨,从炉口和剑胚上猛烈迸溅开来,映亮了梅星海坚毅的脸庞和沈清月眼中跳动的火光。
赤红的铁块在锻打下变形、融合。
属于月剑的清冷之气与属于雪剑的凶戾煞气,在千锤百炼中激烈地碰撞、撕扯,发出刺耳的、如同金铁摩擦又似冤魂尖啸的异响。
熔炉上方,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升腾、纠缠,一股是破碎的月华清辉,带着凛冽的寒意;另一股是污浊的暗红煞气,透着疯狂与不甘。
它们如同两条搏杀的蛟龙,在灼热的空气中翻腾。
梅星海的手臂化作一片残影,巨锤带着开山裂石的伟力,一次次精准地砸落在剑胚的关键节点。
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头、脊背淌下,滴落在滚烫的石地上,瞬间化作白烟。
他的呼吸粗重如风箱,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剑胚内部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凝神!定魄!”梅星海暴喝一声,又是一记重锤,带着某种玄奥的轨迹砸下。炉火猛地一炽!
沈清月捧着《綦毋怀文》在一另观看着。
仿佛一声无声的哀鸣,那翻腾的暗红煞气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骤然收缩、黯淡。
而那股清冷的月华之气,趁势流转,如同冰泉浸润干涸的河床,丝丝缕缕渗入剑胚的每一寸纹理。
剑胚上狂躁的红光终于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深邃的幽光,如同寒潭映月,清冷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坚韧与力量。
锤声渐渐变得规律而沉稳,如同古老的心跳。
那团赤红的铁块在巨锤的引导下,渐渐拉长、塑形,轮廓初显。
剑胚之上,奇异的光泽流转不定,时而如冰魄般清冽,时而又隐现一丝沉淀后的、不再狂暴的暗红底蕴,最终趋于一种难以形容的、内蕴神华的深沉玄色。
当最后一锤落下,发出悠长的嗡鸣,余音在空旷的剑冢内久久回荡。
梅星海长长吐出一口灼热的白气,放下巨锤,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显露出极度的疲惫,但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创造者的满足与期待。
巨大的火钳夹着那柄新生的剑胚,缓缓沉入旁边早已备好的、散发着刺骨寒气的万年冰髓液池中。
嗤——!
白雾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剑冢。
极热与极寒的激烈交锋,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
浓雾之中,隐隐有龙吟凤唳之声回荡,清越悠长,涤荡着此间曾有的所有血腥与戾气。
白雾渐渐散去。
石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冰池中细微的“滋滋”声。
池中,静静地躺着一柄长剑。
剑身尚未开锋,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内敛的玄铁之色,仿佛吸纳了星辰的光泽。
剑身线条流畅而刚健,隐隐有奇异的云纹在深处流转,既无月剑的孤高易碎,也无雪剑的凶戾逼人。
它沉静地躺在冰髓之中,散发着一种历经毁灭后重生的、包容万物的厚重与威严,仿佛沉睡的太古神兵。
沈清月凝视着池中那柄新生的剑,心潮起伏。
它承载着月剑的过往,也烙印着雪剑的痛楚,如今归于沉静,如同她自己纷乱的心绪,在血与火、恩与仇的淬炼后,终得一丝安宁的沉淀。
就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宗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剑冢门口,他一身常服,风尘仆仆,显然是刚登上这绝顶。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沈清月,落在了冰池中那柄玄色长剑上,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惊叹与激赏。
他大步走到冰池边,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布帛裹住手,探入冰冷的池水,将长剑轻轻捞起。
冰冷的剑身入手沉重,一股沛然浑厚、却又内敛深沉的剑意隐隐传来。
他仔细端详着剑身上流转的暗纹,如同在欣赏一件稀世瑰宝。
宗泽捧着这柄尚未开锋、却已气象万千的长剑,转身,一步步走向依旧静立在熔炉旁、身影显得有些单薄的沈清月。
炉火的余烬在他眼中跳跃,映照着他脸上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笑意。
他在沈清月面前站定,双手将长剑平托,奉至她眼前。
剑身玄色深沉,映着殿顶透下的天光,也映着他诚挚的眼眸。
“清月,”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空旷的石殿中回荡,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此剑无名。”
他微微一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心底:
“等你赐它一个姓氏。”
沈清月的心,在那一刻,如同冰池中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石子。
她看着宗泽手中的剑,那沉静的玄色,仿佛是她前半生所有颠沛流离、血泪交织的沉淀与终结。
她缓缓抬起眼,迎上宗泽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沙场名将的刚毅,有庙堂重臣的沉稳,更有此刻毫不掩饰的、只属于她的温柔与期待。
炉火的暖意,似乎终于穿透了昆仑山巅的万年寒意,丝丝缕缕,渗入了她冰封已久的心房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