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家里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电视机坏了,那可是他们家里唯一值钱的大件,是站长唯一可撑脸面的电器。可知它的被破坏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而手上有钥匙的东风就是第一嫌疑人。
其实这件事早有迹可循,东风不关注前进,没发现他对一些新东西产生了兴趣。例如波导同轴转接器、功分器、衰减器、检波器、波导负载等等,他的脑子里装满各种东风听都不要听的名词。他想要了解更先进的知识,他想要抢先一步进入电子世界。许多个日子里,他就躲在这些词汇组成的世界里度过,他在铁道内外搜寻更多的零件和设备。
车站广场前,一群戴着钢精锅的大爷大妈正在练功,他们的头盔反射着阳光。
前进蹲在车站的墙头,伸出一根细竹竿,竹竿头夹了两块钱。他对报刊摊上的小贩说:“来一本《太空探索》,一本《中国航天》,《宇航学报》和《火箭推进》有了吗?”
小贩熟练地抽出钱,一边把两本杂志往杆头一夹,一边抱怨说:“你要的杂志太冷门了,根本没有人买,单独进货很麻烦。”
车站周围的小贩都习惯了他用长竹竿买东西。买杂志,买书,买吃的,火车站附近卖什么的都有。
他对各种远程通讯格外有兴趣,信息锅可以和外星人交流的说法让他震惊,他也搞过一个锅,向广场上的大爷大妈虚心学习,随后在车站屋顶独自练习了几个月,宇宙的涛声在锅内来回震荡,细密绵绵,然而他终究抓不住其中的关窍。他决定以后再试。
他终于搞清楚了电视的魔力,是一个叫阴极管的东西抓住了电磁波里的图像,把它们显现了出来。前进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帮助家里那台粗笨的电视机从虚空中抓住更多的东西,也许可以变成彩色电视机,只要增加一块光学显示板,一套彩色解码器和电子开关电路……
东风在派出所接受讯问时,他正用东风配的钥匙打开机柜,改装电视机,这一进程出了一些无法预料的错误,电视机倒是还能再开机,只是屏幕上仅能显示一团闪烁的彩色电子云。前进再次拆装时不小心敲碎了显像管,这次没有补救的办法了。电视机依然摆在老位置上,但正面空洞洞的,仿佛站前拉二胡要饭的瞎子眼窝。
早上站长把东风从派出所接回来时,还算能控制好自己,但他洗漱完毕,一抬头看见电视机后有点懵了,他摸了摸完好无损的将军不下马铁锁,开始翻箱倒柜地检查屋里。
东风藏在桌子下的小铁盒、打火机和香烟、一小笔私房钱、私配的电视柜钥匙就此暴露。
那时候有踩着三轮回收显像管的小贩,价格不菲。加上东风一直在舞厅跳舞挣钱的事情暴露,站长认定是东风把显像管拆掉卖了钱。
东风对加诸头上的任何罪名都不做辩解,而是做出了战士准备就义的表情。
战争开始了。
站长发起脾气时,是一辆可怕的烧红的蒸汽机车,他大步跨过房间,桌面微微抖动,桌子上玻璃杯里的水面也在颤动。
东风没有武器,但她会撕咬,会把言语当作大棒,她自有一种属于她的力量。她最强大的力量是粉碎这个家虚假和平的画像,这种力量会蔓延,会像病毒一样淹没人群,因而让人忌惮数分。
站长扔出了一个杯子,满心希望错过目标,但是事与愿违,让他自己心疼得嘶了一声。
前进选择躲到屋顶上,这行为有点怯弱,他听见家人熟悉的叫喊声融为一体,混杂着东西摔碎的声音,家具和日用器皿相继飞出窗外。
站长在那天晚上感受到最明显的一件事是,东风作为小姑娘的生涩痕迹消失了。
月光汹涌如猛兽,从窗口撞入怀中。
他感受不到之前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容易激动,喜欢顶嘴,但是关心这个家庭,总是负起责任。那个姑娘消失了。虽然刚在派出所蹲了一夜,但她光彩照人的样子,就像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
如果她还是一位年纪尚幼,欠缺管教的小孩,站长可能还会想借助咒骂和破坏的暴风雨,重新塑造她的枝条,但是他明白已经太迟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父亲的暴力算不得什么教育,只会激起鄙夷和仇恨。
站长后悔没有听小马的劝,时至今日,他只能偃旗息鼓,故作严厉地下了一道虚弱无力的命令:不许你再跳舞!
那一天等到站长的怒气发泄完毕,赶去上班,前进才从屋顶上翻下来,钻回屋子。屋子里像被暴风席卷过,一些家具和瓷器被打碎了,另一些家具和锅碗瓢盆则从窗户飞走了。
他发现东风正对着破裂的镜子整理刘海,想遮挡脸上的瘀伤。她斜着眼睛看了前进一眼,就让他咽下了同情的话语。
东风很邪恶。这是前进多年来的总结。
她不但凶,还会毫不犹豫地动刀子,打架厉害不说,用话语伤人也是高手。
她是个坏姐姐,不怎么把他当作弟弟,而是当作敌人。她胆子很大,她经常受伤,但每次受伤仿佛都让她更强大。在东风面前,男人也会不知所措。前进搞不清楚为什么东风总要和站长作对。
不过这一次,东风居然没有出卖自己,没有供出他来,让前进觉得东风也有一些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可爱之处。
他嘀咕了一句:“为什么不出卖我?电视机是我搞坏的。”
“不是为了你,我就是想让他因为我而感到痛苦。”她风恬浪静地说。
突然之间,前进觉得在他太过平静的世界里,在他仿佛停留在一动也不动、一丝风也没有的湖面上时,如果闯入这么一股永不停息的激流,是件很幸福的事。
前进心里泛起一股模糊的感觉,既痛苦又酸楚。他翻了很多书查阅这种症状,最后诊断它是某种人类古老情感。
人类为了满足这一团无法熄灭的本质的饥饿和短暂的狂喜,需要做出种种惊人的没有用处的冒险,而那些都是他所不擅长的。
他把自己的苦恼告诉来访的倪永远。那时候,倪永远熟门熟路地翻墙进入车站来找前进,他信守来看望前进的承诺。
“我姐姐……她很讨厌我,我们打了很多架,但现在我爱上她了。”
“为什么?她不是你姐姐吗?”
“又没有血缘关系,我们都……不同种族。”
“啊?”
“先别管这个。”
“可以是可以,”倪永远吃力地思索着,这个弯转得有点大,“不过你要有认识,这不一定是爱。”
“谁能说清楚呢?”
“也对,”倪永远友好地笑,“爱没有什么确切的定义,你吧,在人生这个阶段,克尔凯郭尔说,享受生活所带来的幻象和愉悦是正常的。”
“你知道怎么和女人说话,怎么让她们喜欢你。”
“是吗?”
“过两天是她生日,我想送她一件礼物,让她知道我爱她。你来教教我。”
“谢谢你的认可,这种事情没法帮你。”倪永远一口回绝。
半夜时,他们翻上一列邮政列车,用小刀划开一个邮政袋。
“要找什么样的信?”
“很好找。不一样的信封,带颜色的,或者画了心的,把它们全都挑出来。”
他们拆开了好多信,倪永远点起一根蜡烛,就在车厢里读了起来:
亲爱的XX: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从那以后,你的每一个微笑,都是开在我内心最灿烂的鲜花……
亲爱的XX:衷心感谢你来到我的世界,一路有你,让我的人生从此丰富多彩……
亲爱的XX:人生中很多的无可奈何,我欠你的很多,这两年工作不顺,我暂时还不上你的钱,是不是能明年再还……唉,这封不是。
倪永远将这封信扔到一边,又捡起了一封。
他拿了一根粗黑笔给前进。
前进开始把每一张信纸上的抬头擦去,然后写上“东风”两个字。
他们继续读信:
亲爱的东风:人海茫茫,红尘相遇不一定能走到一起,多少人只能等来生。我没法再等了,我现在就想去爱你,现在就去找你,娶你,梦见你……
亲爱的东风:我不怕在爱的路上遇到狂风暴雨,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你,
亲爱的东风:我很幸运,在茫茫人海中,上天安排与你相识。遇到你是我一生的眷恋。 我感谢上天赐给我这么一个值得珍惜的人。
亲爱的东风:许久的梦里见不到你,我躺在床上回忆你的容颜,那成了我最大的慰藉。想起与你一起走过的那条路,在那里留下了我们幸福的起点。我多么希望那条路是你我永远都走不完的起点,那么我们就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一直到我们终老的那天。
前进把那些信一一塞回信封,把口用浆糊封住,然后把信封上的地址涂掉,写上
云朵镇城关中学高三(五)班 宁东风 收
天色变亮的时候,倪永远和前进各自拖了一大包邮件出来,顺着铁轨往外拖。他们拽拉得很吃力。
前进担心地问:“够了吗?”
“第一次,这样就够了。”倪永远喘着粗气回答。
前进溜回家的时候,站长还没有出门,喊了他一声:“干嘛去了?”
“我?买早饭。”前进连忙举起手里的豆浆和油条。
那天吃早饭,他们全家难得坐在一起吃。站长乐呵呵的,心情很好,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东风参加全国统考的成绩。她考得很好,成绩名列全校第二。
站长非常高兴,他让东风报的志愿是石家庄铁道学院,它的前身是铁道兵工程学院。他无数次说过他们部队最好的兵都是从铁道兵工程学院来的,按这个成绩东风进石家庄铁道学院是毫无问题的。
前进则心怀鬼胎,今天东风的教室里会堆满四千封信,他不知道三十二公斤的爱意是否太重。当邮递员在楼下喊:“东风,信!”的时候,他差点打翻了碗,以为是邮递员送错地方,把那四千封信送到家里来了。
然而那一天,邮递员送来的是一封信,一封来自北京的信。
站长走到门口接过了信,横了东风一眼,前进发现东风紧张得手都抖了起来。
“这是什么?”站长嘀咕着撕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北艺通知东风前去面试的通知单。
站长一声不吭,走回桌子。
他的双眼瞪着东风,微微眯起,是那种对什么感到生气,又觉得害怕的眼睛。他举起双手,把通知书撕得粉碎。
东风的脸变得非常苍白,前进仿佛看到她像猫科动物那样压紧了弹簧,随时猛扑而起,但最后,她什么动作都没有。
门一下推开了。值班员小王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站长,紧急调度令!华中、华北等地的救灾物资和军列受调遣前往大兴安岭灭火,我们是担负列车编解任务的编组站!”
他们这才听到门外那些喧嚣的人声、列车的鸣笛声。它们一下子传进屋子,爆炸的尘烟般弥漫开。
站长呼啦一下转过身去,撂下一句:“回头再和你谈这个事!”他心急火燎地和着小王跑下了楼。
东风蹲下身子,一张张地捡起地上的通知书碎片,然后从床底下扯出一个行李包,开始把自己的衣服、洗漱用品、书本、少得可怜的化妆品塞进包里。
前进惊异地问:“你要去哪?”
“这里我已经呆够了。”东风拉上拉链。
“你不要走,爸爸如果回来了……”
他抓住行李。
“你不要管我。”
前进用力抓住行李袋子,东风挣了两下挣不脱。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是你,是你。你还要做多少蠢事!捡到你的那一天起,他不是我的爸爸了。我要帮你喂饭,送你上学,照顾你,我得到的回报是什么,你假装自己弱小,夺走了爸爸,就因为你玩那套感觉不到地球引力,在地上画个圈就不肯往外走的把戏。 ”
她没有喊叫,却像是在大喊大叫。
前进放开袋子,想去拉住东风。但是东风使劲甩开了他,冲下了楼梯,一直冲到外面的马路牙子上。只要跳出车站的界限外,那个愚蠢的笨蛋就没法追上来了。
前进在背后喊着什么,但是她听不清,也看不清,因为此刻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把那些眼泪都咽下去了。
她骑着自行车到镇子西头的汽车站,买了一张去省城的大巴车票,准备从省城转车去北京。她不愿意坐火车出发。
没有谁需要她去告别的,除了……在出发之前,她去找舞蹈培训班的老太太告别。
把统考成绩单给老太太看的时候,那个刻薄的老太太也没表现得特别高兴。
“为什么不是第一名?”她冷笑着问。
东风拉着行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懒得辩解,反正这小镇,她再也不回来了,她不为前路担忧,但是,她为下一餐饭犯愁,因为她仅有的钱都拿去买了车票。
老太太仿佛什么都知道,她对东风说:“我又收了新学生。”
在她自己改装过的铺着花砖、种满植物的客厅里,一个怯生生的梳着辫子的小女孩正在压腿,长得和小时候的东风很像。东风朝她笑了笑。
“我收了新学生,每节课还是40元,所以,你得帮我铁盒腾出来。”老太太说,她抓起门口的小铁盒,把里面的钱全都倒在东风的手心上,那里面装着这一年来东风交给她的全部学费。
十元一张的大团结,还有五元票、贰元票、一些零钞,好像喷泉一样漫出东风的手心,掉在地上。
老太太枯瘦的嘴唇上难得地浮现一点笑容。
“在大城市上学,需要很多钱。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再去路边舞厅了。”
东风踮起脚尖用温热的胳膊搂住她的脖子,悄无声息地哭了出来。
无法控制的力量就像一条汹涌的大河,挟持着站长左右冲突。周边是一团彩色漩涡,秩序在洪水面前是一根细绳索,为了保证救灾物资和军列快编快解,站长亲自坐台盯控,对每一钩调车作业亲自把关,一干就是24个小时,直到接班的人员赶到,他才筋疲力尽地退到车站前,想喝口水,却看到前进蹲在站长值班室门口等着他。
他喊道:“爸爸,姐姐走了。她说再也不回来了!”
这大概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站长感到他理应拥有的那些不足挂齿的权利正在被剥夺,怒火在他胸口燃烧。
“我去追她!”他对前进说,一转身,身体却突然僵直地倒下。火焰太过猛烈,在他的大脑中炸裂。他中风了。
前进急得团团转,大喊大叫,但他只能站在二楼走廊后面,看着其他人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掐站长的人中,在他耳边喊话,只能看着救护车拉着响笛穿过激动的人群,只能看着站长被放到担架上抬到救护车上拉走。
东风坐着大巴车离开的那一天,小镇刚刚启动新规划,街道被挖开了,工人用绳索和锯子放倒一棵棵行道树,树梢划过天空,整齐地倒在地面上。小镇开始翻天覆地,推倒重来,但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许愿。她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大巴车里放着最流行的歌,四名年轻的香港小伙子活力四现地唱着一首悲伤的歌:
秋风秋雨的度日
是青春少年时
迫不得已的话别
没说再见
站长还待在医院里的时候,学校把寄给东风的信转交给了前进。
前进把这些信全都拖到车站屋顶上,把它们堆成了一座山。
月亮是那么的大,那么的皎洁明亮,照亮人世间的一切。他觉得非常孤独。
在月光的照耀下,在前进的眼睛里,车站活动了起来,仿佛一条航船,粉碎了大地禁锢,仿佛一条巨大的鲸鱼,拍碎地面的重重浊浪,腾空而起,头顶的星星像星球大战里千年隼超越光速时那样,汇聚成一道道光线。
地面的形状和轮廓破裂了,露出了本来面目,那是些灰色的环形山,在阳光下呈现黑白分明的形状。
月光如狼,咬啮着他的胸口和血肉。在这个地球上,我什么都没有了。他想。我是属于月亮的,如果月亮不来接他,那么他就该到月亮上去。
前进把信一张张折成纸飞机丢向空中,一张张信纸折成的纸飞机穿行、围绕在他身边,拉出一道道难以捉摸的轨迹线,与此同时,仿佛还有无数的低语萦绕在他耳畔:
亲爱的东风:在寂寞的漫漫长夜,你可曾听到星星滑落的声音,你可曾听到我的叹息,
亲爱的东风:只要心中有一个人牵挂,就不算真的离开,
亲爱的东风:如今我仰望天空,里面全是你的影子,你轻轻的微笑引我的灵魂飞向天外。我许下愿望,不论你以后做了什么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亲爱的东风:失去了你,我伤心欲绝,谁来为我抚平?站在与天相接的海岸线上,眺望世界,收集那点点滴滴,集心与爱在身边,而我却把最爱的你弄丢了,一场又开始没有结局的电视剧,最终只有我一个人独享余下的悲鸣……
亲爱的东风,亲爱的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