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清晨裹着一层淡青色的雾，林深推着父亲的轮椅出单元门时，鼻尖先沾到了桂树的香——楼下那棵老桂树开了，细碎的金黄缀在叶间，风一吹，香就裹着露水压过来，像小时候母亲晒过的棉被，暖得让人鼻头发酸。
“慢点儿，爸。”林深调整了一下轮椅的靠背，确认父亲坐得舒服，才轻轻推着往前走。父亲穿着藏青色的薄外套，是去年冬天林深买的，洗得有些发白，却很合身。他手里攥着个浅蓝封面的小本子，指腹反复摩挲着封皮上的格子纹路，像在摸一件珍贵的宝贝。
这本子是林深昨天晚上特意去超市挑的。昨晚加班到十点，他路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玻璃柜里摆着一排笔记本，大多是花哨的卡通封面，只有这本浅蓝的，封面印着细格子，像父亲年轻时教初中语文用的备课本。
林深想起父亲以前总说“格子本好，写字整齐”，便挑了这本，又买了支黑色的钢笔——笔杆是磨砂的，握在手里刚好贴合父亲的指腹。付账时，收银员笑着说“给老人买的吧？这本子挺实在”，林深嗯了一声，把本子和钢笔装进包里，指尖碰到包里的另一样东西——是张旧照片，夹在钱包里好多年了，照片里小深儿站在厨房门口，嘴角挂着油，手里举着块红烧肉，父亲蹲在旁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深儿，你看。”父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轮椅停在公园的梧桐树下，父亲翻开本子，指腹顺着第一行字慢慢划过去，像在抚摸一段柔软的时光，“1. 深儿小时候爱吃红烧肉，每次做的时候，他都站在厨房门口，流口水。”
林深的目光落在本子上，字迹是父亲的，带着他一贯的工整，那时候家里住的是老筒子楼，厨房在走廊尽头，母亲炖红烧肉时，整个走廊都飘着香味。
小深儿搬个小凳子站在厨房门口，踮着脚往锅里看，油星子滋滋跳，母亲拿着锅铲翻肉，回头笑：“小馋猫，等会儿给你留最大的一块。”父亲就蹲在他旁边，用袖口擦他的嘴角，说：“你妈炖的红烧肉，糖色炒得刚好，比饭店里的还香。”
小深儿举着筷子蹦蹦跳跳，等红烧肉出锅，咬一口，肥而不腻，嘴角都是油，父亲赶紧拿毛巾给他擦，一边擦一边笑：“你这模样，像只偷了蜜的小老鼠。”
“爸，”林深的喉咙发紧，他蹲下来，握住父亲的手，“我记得，那时候你给我拍了张照片，我嘴角还沾着油，你说‘这是我儿子的经典镜头’。”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对，那张照片在客厅的相册里，你妈昨天还翻出来看，说‘咱们深儿小时候真胖’。”
风掀起本子的页，第二行字露出来：“2. 深儿上小学的时候，得了三好学生，我给他买了一支钢笔，他高兴了好几天。”
林深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行字，想起小学三年级的冬天。那天他举着三好学生的奖状，蹦蹦跳跳地跑出校门，父亲正站在传达室旁边，手里捧着个保温杯，看见他，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儿子真棒！”他接过奖状，翻来覆去地看，连封皮上的金边都摸了好几遍，然后拉着他的手往文具店走：“走，爸给你买支钢笔，奖励咱们的三好学生。”
文具店的玻璃柜里摆着各种钢笔，父亲挑了最里面那支英雄牌的，黑色笔杆，刻着“三好学生”四个字，笔尖锃亮。小深儿把钢笔别在胸前，走路都挺着胸脯，生怕别人看不见。晚上写作业时，他用钢笔写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的名字，说：“爸，这钢笔写的字真好看，我要用到初中、高中、大学！”后来那支钢笔坏了，笔尖摔弯了，小深儿还舍不得扔，把它放在抽屉里，直到上大学时，父亲才给它换了个笔尖，说：“留着吧，这是咱们深儿的第一支钢笔。”
“爸，”林深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父亲手里，“昨天我去文具店，看见这支钢笔，像你以前给我买的那支，就买了。”那是支银色的英雄钢笔，笔杆上刻着“记忆碎片”四个字，父亲摸着笔杆，笑了：“好，我用它写更多的事，比如你小时候摔了一跤，哭着找我；比如你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我扶着后座，你骑了很远，回头笑。”
第三行字被风掀起，林深的眼泪差点掉下来：“3. 深儿高考的时候，我给他煮了鸡蛋，他说‘爸，这鸡蛋比外面的好吃’。”
高考前一天晚上，父亲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五点，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六个鸡蛋，放在锅里。水开后，他调小火，让鸡蛋慢慢煮，十分钟后，把鸡蛋捞出来，一个个剥得干干净净，放在保温桶里。
早上七点，他把保温桶递给深儿，说：“拿着，路上吃，别凉了。”深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咬了一口鸡蛋，说：“爸，这鸡蛋比外面的好吃。”父亲笑着说：“那是因为我加了点盐，煮的时候用小火，这样鸡蛋嫩。”其实他是前一天特意问了隔壁的张阿姨，张阿姨说“高考的孩子，吃鸡蛋要嫩，不然噎得慌”，他就记在心里，反复试了好几次，才煮出满意的鸡蛋。
“爸，”林深的声音有点哑，“明天我再给你煮鸡蛋，加你喜欢的盐，用小火煮十分钟，保证嫩。”
父亲点头，手指轻轻敲了敲本子：“好，我记下来，‘深儿给我煮鸡蛋，比外面的好吃’。”
他们走到公园的湖边时，太阳刚好爬上树梢，把湖水染成了金红色。父亲指着湖边的一块青石头，声音突然提高了：“深儿，你小时候在这里钓过鱼，记得吗？”
林深蹲下来，握住父亲的手。那块石头还在，表面被湖水冲刷得很光滑，像父亲的手掌。他想起小学五年级的春天，父亲带他去钓鱼。父亲扛着一根竹制的鱼竿，是他自己用竹子做的，线是尼龙线，鱼钩是弯的，挂着蚯蚓。
小深儿坐在石头上，握着鱼竿，眼睛盯着水面，过了好久，鱼漂动了，他赶紧提竿，钓了一条小鲫鱼，蹦蹦跳跳地喊：“爸，我钓到大鱼了！”父亲笑着拍他的肩膀：“深儿，你真厉害！”小深儿把鱼放进桶里，说：“爸，等我长大了，带你去钓更大的鱼，去海边，钓鲨鱼！”父亲笑着说：“好，等你长大了，咱们去海边钓大鱼。”
“爸，”林深的手指顺着父亲的手背慢慢摩挲，“等你好了，咱们就去钓更大的鱼，好不好？我查了，海边有个钓鱼场，里面有很多大鱼，咱们去钓，然后烤着吃，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烤鱼吗？”
父亲点头，眼睛里闪着光：“好，我等着。”
这时，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林，喝口牛奶。”
林深回头，看见母亲提着个保温杯，正笑着走过来。她穿着浅粉色的上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角有几根白头发，像藏在乌云里的星星。她走到父亲身边，把保温杯递给他，说：“温的，你喜欢的纯牛奶。”
父亲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甜滋滋的，像深儿小时候喝的。”
母亲笑着说：“对呀，你以前总说，深儿小时候喝牛奶，要加一勺糖，现在虽然不加糖了，但还是甜的。”她坐在轮椅旁边的长椅上，摸了摸父亲的手背：“早上我去超市，挑了最鲜的牛奶，用热水温了，怕凉了，裹了一层毛巾。”
林深看着母亲，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冲牛奶的样子。那时候家里穷，牛奶是奢侈品，母亲每月发了工资，都会买一瓶牛奶，给小深儿冲一杯，加一勺糖，搅拌均匀，递给他：“慢点儿喝，别烫着。”小深儿喝的时候，母亲就坐在旁边，笑着看他，说：“咱们深儿长得真快，像小树苗一样。”现在母亲给父亲递牛奶，还是一样的温柔，一样的细心。
“妈，”林深从包里拿出一盒饼干，递给母亲，“这是你喜欢的桃酥，我昨天路过蛋糕店买的。”
母亲接过饼干，笑着说：“你这孩子，总是记着我们的喜好。”她打开盒子，拿出一块桃酥，递给父亲：“老林，吃块桃酥，你昨天说想吃。”
父亲接过桃酥，咬了一口，说：“还是那个味儿，像我小时候吃的。”
林深看着父母，突然想起昨天在工作室的事。昨天下午，他正在改方案，陈默跑进来，手里拿着手机，喊：“哥，周老板打电话来了！说咱们的蔬菜新鲜度方案成了，提高了20%，客户流失率下降了10%，他要给咱们介绍更多客户！”林深放下笔，接过手机，周老板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小林，你们的方案真不错，我这边的蔬菜现在卖得可好了，顾客都说新鲜，以后有什么好方案，记得找我！”林深笑着说：“没问题，周老板，我们会继续努力的。”挂了电话，陈默高兴得跳起来，说：“哥，咱们的工作室终于有起色了！”林深看着窗外，阳光照进来，落在办公桌上的照片上——那是去年冬天，他们一家三口在公园拍的，父亲坐在轮椅上，母亲站在旁边，林深蹲在前面，三个人都笑着，像三朵绽放的花。
“哥，”陈默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说，幸福是什么？”
林深看着父母，父亲靠在轮椅上，手里拿着牛奶杯，母亲坐在旁边，翻看着父亲的本子，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像镀了一层金。
他突然明白，幸福就是这样——父亲记得小时候的事，母亲笑着给父亲递牛奶，工作室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一起面对所有的困难，一起分享所有的快乐。
“幸福就是，”林深轻声说，“有人记得你的好，有人陪着你变老，有人和你一起面对所有的风雨。”
父亲抬头看着他，笑了：“深儿，你说得对。”
母亲也笑了，她把本子翻到新的一页，说：“老林，咱们今天再写一条记忆碎片吧，就写‘今天，深儿陪我去公园散步，母亲给我递了温牛奶，我们一起回忆小时候的事’。”
父亲接过钢笔，在本子上写下：“4. 今天，深儿陪我去公园散步，母亲给我递了温牛奶，我们一起回忆小时候的事，很幸福。”
林深看着父亲的字迹，眼泪掉下来。他蹲下来，握住父亲的手，说：“爸，以后我每天都陪你去公园散步，咱们写很多很多的记忆碎片，好不好？”
父亲点头，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好，我要写很多，比如深儿小时候摔了一跤，哭着找我；比如深儿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我扶着后座，他骑了很远，回头笑；比如深儿上大学的时候，我送他去车站，他挥着手，说‘爸，我会想你的’；比如今天，深儿陪我去公园散步，母亲给我递了温牛奶，我们一起回忆小时候的事，很幸福。”
母亲笑着说：“你们父子俩，真像。”
风掀起本子的页，阳光照在上面，那些字迹像跳动的星星，闪着温暖的光。林深看着父母，看着湖边的湖水，看着远处的柳树，突然觉得，这就是幸福，简单而珍贵，像父亲的记忆碎片，像母亲的温牛奶，像小时候的红烧肉，像那支英雄钢笔，像所有的回忆，都藏在岁月里，像酒一样，越陈越香。
远处传来小朋友的笑声，林深抬头，看见几个小朋友拿着塑料鱼竿，在湖边钓鱼。他们蹦蹦跳跳地喊：“我钓到大鱼了！”父亲看着他们，笑了：“像深儿小时候一样。”
林深也笑了，他把父亲的轮椅往湖边推了推，说：“爸，你看，那些小朋友像不像我小时候？”
父亲点头，眼睛里闪着光：“像，真像。”
母亲坐在旁边，翻看着本子，说：“老林，你看，咱们的深儿长大了，成了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父亲笑着说：“对，咱们的深儿长大了。”
林深看着父母，看着远处的小朋友，看着湖边的湖水，突然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有父母在身边，有工作室的生意，有回忆，有希望，有幸福。
风里飘来桂花香，湖水拍着岸边的石头，远处传来小朋友的笑声，林深觉得，这就是幸福，简单而珍贵，像父亲的记忆碎片，像母亲的温牛奶，像所有的美好，都藏在岁月里，等着他们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