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岁依然单身的我,与母亲的婚姻观和解了
正好2025-08-12 11:3910,146

01

屋子传出霉味有一阵了,我没放在心上。

老房买在2018年,拆迁小区。楼底和平市场,生鲜活禽、瓜果蔬菜,应有尽有。清早,持家的主妇、散步的大爷,提着菜篮子集聚,人声嘈杂。市场主打新鲜,鸡鸭鱼现宰现杀,热气腾腾。带围裙的店家手脚麻利,你尚在犹豫,他已完工,你便只好顺水推舟,成了他的买卖。市场地面常有不明来源的血污混着黑水往地下道淌,活禽死亡的血腥气息萦绕在小区上空,经久不散。如果文绉绉地说,这是人间烟火气。

买下老房,看重交通便利。从推开门起算,老房步行至地铁站只消十分钟。首套房吃了距离远的亏,上班像取经,漫长的通勤时间吞噬的是生活的幸福感。所以没有多犹豫,便买下老房,只是这脏乱环境麻痹我,让我忽略了渐浓的霉味。

这日早起,我没着急洗漱出门,而是点亮屋子。我吸着鼻子,在不大的房子里逡巡,寻找霉味的来源,像捕食的狗。我把主卧衣柜稍移开,霉味破阵而出,几乎把我掀翻在地。衣柜背后的墙角,湿了大片,水渍攀爬至天花板,边缘呈现难看的锈黄色。低头,脚下地板变得松陷,软木一般,用力往下踩,还有余水从缝隙中冒出。

我愣在原地,一时没了主意。

看起来,我被麻痹得太久了。雪白的墙壁被刮花了脸,而我竟无察觉。我绕到和主卧挨着的客厅,客厅的墙裙上也隐隐呈现水迹,像是从主卧透过来的。朋友阿伟家正装修,他安慰我,漏水只可能是楼上,他全责,“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选择拆迁房小区,相当于放弃了对居住环境的要求。这还不止说小区没物业,卫生环境全靠维持,更关键的还在于邻居成分的复杂。原拆原迁的本土居民,极尽能事,把公共面积划进自家领地。膨胀了两倍的阳台,错落的杂物间,龇牙咧嘴的栏杆,小区被整拾得像是怪物,左突右支。租住的房客,则缺乏主人翁意识,只把小区当作临时落脚的一张床,不愿为它多做哪怕一分事。

楼上老太,是原拆原迁的本土居民,只说本地话。省城的本地话语气冲、声量大,说话时两根手指还要往前点戳,气势汹汹的。当初老房新装修,厕所天花板上的水管边缘有明显的水渍,为防后患,上楼协商。老太开一条门缝,把我拦在门外,言之凿凿自家没有漏水。立起耳朵,辨得她讲,“你家的事你要自己解决”,语气毫无转圜。无奈,装修队只能把水管边缘的天花板仔细敲掉,用防水材料堵上,换取暂时的和平。

想起楼上老太,我头皮发麻。入住老房的这几年,我们再无联系,偶尔遇见,我也收紧了表情,一丝笑容也没往外露。谁能想会出现如此严重的漏水?阿伟见我言语嗫嚅,颇感生气,怒其不争的意思:“当然是楼上负责修,还得赔钱!不配合,你就把他的下水给堵了,谁家都没好日子过!”阿伟也是本地人,说话有底气,语风咄咄。我能想见,电话那头他的手指也用力向前点戳,直扑面门。

我拿不定主意,遂拨通母亲的电话。

母亲并非强力支援,我早有准备。我读小学时,母亲单位分房,有女同事伪造资料,在其丈夫已得“房改房”的情况下,依旧垂涎自己单位的新房。案发后,积分略少的母亲递补得到那套位于三层黄金楼层的新房。当时房子已被装修好,女同事火气旺,不肯轻易让房。她先是对我母亲避而不见,之后给装修定下远高于市场的价格。母亲多次退让,几乎屈从同事侵略性的报价,多花了不少冤枉钱,才拿到钥匙。交房那天,女同事昂着头,一副“你们占尽便宜”的表情,几乎指着母亲鼻子说:“直接拎包入住,你们倒是省心。”母亲接过钥匙,嘴上赔好称是,全无奋起反击的血性。

人善被人欺,工作几年,我深有体会。软的柿子难免被拿捏,做人多少该带点刺。母亲却不这样,她不是愿意吃亏,而是避开矛盾,闭目塞听,像鸵鸟。母亲至今住在那个三楼,当初虽然拎包入住,但房子装修质量着实堪忧,时间一长,房间地板的颜色和客厅明显割裂,天上地下了。内行人说,这是两种不同木材,房间的差了一截。而当初,母亲付的是相同的高价。这些道理,实在无法找人讨要了。

“请个师傅先看看,会不会是屋外漏水,或者自己家哪里出问题?自己能解决最好,何必去吵架。”母亲说的话,全在我预料。

心底的怒火突如其来,大有燎原之势,我赌气道:“算了,和你说也是白说。”说完便挂断电话。

02

中午,严师傅上门,是阿伟家用熟的师傅,中等个头,初老,夹克连带头发都有白色斑点,估摸着是油漆工作留下的痕迹。他一脚直接踩进家门,拿出钥匙,在卧室的墙上划了一道,墙漆成块成块往下落。我盯着他,他眉头锁得紧,像在勘查办案现场。他一言不发,又绕到厨房。墙壁的背后,连接着厨房的烟道。厨房贴着瓷砖,他用力按,指节发白,瓷砖缝隙有湿气冒出。我暗叫不好,是瓷砖叫我放松了警惕。看起来,家中浸水的程度,远不止主卧一面墙,浸水在蔓延,情况更深广、更严重。

严师傅闷声让我带路,要去屋外查看。老房在架空二层,楼下是喧闹市场,二楼架在平台上。平台上胡乱停着电动车,还横七纵八拉着线,各色的被子在阳光下招摇。严师傅盯着我的外墙,不时上手去摸。我静立一旁,等待宣判。他沉吟一阵,说漏水的可能性很多,可能因为楼上,也可能因为前两天暴雨。老房年久失修,暴雨打湿墙面导致漏水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等,我得选择先等,等天气变暖,等外立面见干,再确认漏水的原因。我默默怀抱一种期待,期待漏水问题自动消失,就像它的突如其来。如此我便能不用应付楼上老太了。

自从怀抱愿望,夜晚就很难入眠。我搬到次卧,关上房门,试图把漏水的事实也关在门外。霉味还是透过门缝挤进来,我似乎听见水声,水顺着墙壁往下流。我心下生出对于老房的厌恶,甚至生出卖掉它的冲动。

事态发展并未如愿,浸水的罪魁祸首显然不是几天前的暴雨。主卧的潮气越来越重,空气几乎可以拧出水。脚下的地板更松软了,地板的边缘发胀,像是泡发的尸体。我用力去踩,把水滴从缝隙中挤出来,再快速用毛巾擦干,希望借由如此方法,把沉积在地板下的水吸出来,房子就能恢复如初了。但毫无作用。泡发的地板越来越多,它们从主卧向客厅蔓延,暗自呈现一种状态,就像地板下藏着一条小溪,从主卧发源,往拆迁房的四处分流。溪水的源头在楼上,这点确定无疑。

母亲在电话那头终于愤怒了。越来越严重的漏水意味着越来越多的维修费用,金钱戳动她的神经。她小声咒骂,任情绪宣泄。

“碰到这种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她开始往前溯源,追溯事件的原因——如果楼上的老太婆做人做事地道,但凡有点责任感,都不至于危害楼下至此;如果当初没买拆迁房,就不至于遇见如此素质低下的邻居;如果当初不是我抱怨上班路途远,也就无需因为价格原因,去脏乱的市场里寻找目标房源。

问题的根源还在于我,这个结论,让我也被愤怒淹没。我挂断电话,切断和母亲的联系。我料定她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她只是怪我,未必能摆起架势攻克楼上老太,这于解决问题无益。

===

上楼讨要说法,板上钉钉。

严师傅再上门,我说,楼上一家人难搞。我又说,上楼后,你要把她家漏水的源头全都找出,一次性修好。水漫金山的境况,我不想经历第二次。我还说,如果老太不配合,哪怕让我出钱,也可以。我把他当自己人,坦白地交了底。一同交底的,还有我的懦弱。我把严师傅推向前,自己东躲西藏。当然,见面时候不能露底,装也要装出样子,我不甘心地补充。

按常理,事情不该如此。漏水是楼上的责任,维修是老太的义务。不仅如此,雪白的墙被刮花了脸,她还应该赔偿。至少,她不该是如今趾高气扬的模样。但刚开始,我就进退失据了。严师傅打头阵,我紧随在后。

敲门,没人应,更用力地敲,手掌和铁门的合击,发出刺耳声响,在狭窄的走道来回荡。门缝里漏出一张脸,慈眉善目,面露狐疑。我知道这张看上去温和好说话的脸的背后,是咄咄逼人的本地话,向前点戳的食指会直扑面门。

在我的卧室,老太发皱的手在墙上摸索。我挺起腰杆,厉声说:“你看看,你楼上漏水,把我房子弄成什么样?”

“才装修几年?好好的墙变成这副鬼样子。”我把她的视线往下引,故意用力踩地板,水从缝隙里涌出来,“你看这地板,还像样?”我的话很急,连珠炮似的。

老太个子矮我一头,背驼,她缓缓回身,盯着我,大声嚷嚷本地话。我倾耳细听,依稀知道她在分辩,漏水是房子年久失修的缘故,云云,总而言之,不可能是她的问题。而我倾耳细听的姿态,消解了我的气势,腰杆子也顺势松懈下来。

严师傅又提出去她家看看。老太迟疑一阵,还是在前带路了。房子和我家很像,只是年代不同。地上凌乱地摆着不少杂物,旧衣服、钉锤之类。我家老房没装修前也是这般模样,像时间定格在90年代。严师傅先进厨房探看,去看总阀门,紧接着进入主卧。主卧围着墙建木柜,贴壁的衣柜,看不出漏水。再看电视柜,柜子里藏着小桶,留有半桶水。

我指着水桶,怒目看向老太,她的神情松动了。她被抓了现行,漏水显然不是天外来客,她早就心知肚明。

这场谈判需要翻译,我接通阿伟的电话。预想的争吵没发生,阿伟告诉我,老房用的是铁质水管,年久失修,找不出漏水点。老太打算全屋水管换掉,师傅都找好了,就在周末。阿伟和我翻译的间隙,老太仍在身旁絮叨,本地话如疾风骤雨打在我身上。我知道她的意思,便和她说:“你赶紧换水管,赔偿的事我也没提。”话说完,我掉头往下,不愿继续纠缠。阿伟私下说,老太讲的是,知道漏水后,她已关掉总水阀,她家不会继续漏水了,让我不要担心。

我想,大概是她心生愧疚,着力弥补。

==

我不再和母亲通报事件进展。她在微信上询问进度,我避而不答。

细究起来,和母亲的沟通障碍持续了一段时间,核心问题其实是婚姻。我在35岁高龄,还没去办这个年龄该办的事,让她很不痛快。她看来,人生是一个又一个待办事项,缺了一环就是任务没完成,必须花时间填空。她也不愿我一个人,一辈子太长,长得恐怖,她希望有人陪我一起走。

她的担心,还来自留人口实,群体之中,形单影只、孤军奋战难免危险。她旁敲侧击说过多次,她参加同事的、同事孩子的、亲戚的婚礼,总有好事者问起我,她不知如何应答。县城便是如此,嘴碎,没有界限感,而母亲很难像我用一句“关你啥事”来搪塞。

她的观点我清楚,但不赞同。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时间宝贵,有限的精力该用来体验,而不是去完成子虚乌有的任务。我也疑问,多出来的伴侣真的是困难时候的一束光吗?我见过太多遇人不淑,婚姻变成一本烂账。家庭不是能量补给站,而是另一处战场,争斗比工作尤盛的战场。我不是不婚,只是宁缺毋滥。找合适的人结婚,就像寻找另外一块拼图。然而,我这块拼图已足够嶙峋,该去哪里找另一片眉角契合的呢?

上帝造人,不是这样的造法。对于那些无关紧要的旁人,便更无须上心分辩了。我有计划地把时间用完,用在自己身上,不留下需要另一个人填补的缝隙。

母亲的想法出自我的揣测,而每当想与之回应,心里的无名火便在看见她的一刻烈烈燃烧,自以为的真知灼见也就无从表达了。说服彼此太难,交谈都像自说自话,仿佛也需要翻译。我与母亲太像,几乎是一个翻版,我们围着问题绕,在问题边缘徘徊,生闷气。于是,所有关于婚姻的问题堆叠起来,变成横亘在关系中的结节,不知该从何处消解了。我们默契地把问题藏起来,避开矛盾,小心翼翼地走钢丝,维持着危险的风平浪静。

03

周末,楼上老太家换水管,我枯坐老房监工。主卧不再漏水,只是墙上水渍仍清晰可见,水渍边缘不仅泛黄,还长出霉斑,这张刮花了的脸需要鬼斧神工的整容。我登门查看,老太选择最便宜的方式布局管道。白色的PVC管道走明线,沿着墙裙延伸,老房不在意美观。破孔的铁管废弃不用,也就无需再去寻找恼人的漏水缝隙了。

楼上换完水管,我还是只能等,等墙壁变干。严师傅说,砖混的墙壁像海绵,渗透出的水被封锁在墙砖里,得等水分完全蒸发,才能铲掉旧墙漆,辞旧迎新。时间在等待中流逝。期间,严师傅上了几次门,他用手摩挲墙壁,继而摇头。我也学着把手放在墙上,墙壁不再湿淋淋,但仍沁出冰凉。它只是大病初愈,还不足以动手术。但我已然感到安慰,夜晚在次卧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母亲着急要来省城帮忙,我阻止。等待水分蒸发,需要耐心。退休后,母亲进省城和我生活过一段时间,我知道她抱着“监督”的目的。但我像冥顽不灵的石头,让她灰了心。对于在县城生活了一辈子的母亲,城市陌生如斯。我离开家,空间连同时间都像富余出来的布匹,显得累赘。后来,她还是回到县城。外公外婆年事已高,几个姨姨相继退休,无论怎么看,回乡都是最好的选择。我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我恐惧一双紧盯住我的眼睛。我希望她能有自己的生活,希望她做自己,但这份期待和她对我的期待一样,含糊混沌,语意不明,很少在明面上讨论。

又过了两个月,天气渐凉,我约莫着再装修的日子快到了。我计划把主卧腾空,方便严师傅进场施工。再次装修比初次装修更麻烦。当初,老房空荡荡,是一个毛坯,一张白纸,等着你舞文弄墨。而今,屋子里装着几年生活的痕迹,满满当当,再想刷墙,就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我站上板凳,卸下窗帘。把人高的床垫艰难地移到次卧,再把床铺变回零散的部件,一块床板一块床板进行转移。难的还是两组衣柜,衣柜里是四季的衣物,沉甸甸的被褥,我第一次对消费主义有所反思。我蚂蚁搬家似的把主卧搬空,再把提前准备好的报纸铺在地上,一张一张报纸重叠起来,厚厚的,往后那些没能刷上墙壁的油漆,便不会与地板纠缠了。

在我的计划之下,主卧一步步腾空,又一步步变满,蓄势待发着。天色沉了,老房变成陌生的施工现场。每个物件都失去根据地,成了无根的野草。我看着空荡的主卧,混杂的客厅,一种失序的感觉充盈我。

35岁,想象中的顶天立地、勇往直前没有如约而至。恰相反,见识过世界之大、不确定性之多,见识过柴米油盐的消磨,体验过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之后,我常觉得恐惧。太多事坐落在力所能及之外,而我往往应对失据,这是个令人失望的发现。我看着空了又满的老房,反刍漏水事件始末,渐渐生出浓浓的无力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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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搬家,母亲同为35岁。同事百般刁难下,母亲拿到钥匙。那是我们第一次搬家,母亲伏在茶几上,罗列搬家计划——哪些东西要重新添置,哪些东西可以旧物新用;哪些东西要找人帮忙,哪些东西可以零星搬迁。钱要省,绝大多数存款交给同事,银行卡空空如也;人情也要精打细算,挪借的人情更为昂贵。父亲远在他乡,惯常缺席,搬家细碎而具体,母亲独自筹谋。她把时间投入进搬家,像把石头投进水潭,只激起圈圈涟漪。

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做完作业,也跟着搬家,像是游戏。母亲提前把碗筷用牛皮纸包好,放进水桶,我龇牙咧嘴地把水桶往上提,两只脚吃力地向前迈步,像一只螃蟹。母亲走在前面,手里是大包小包的衣物。母亲不时回头看我,她瘦得多了,只剩下108斤,那是我出生后她体重的谷底。她瘦得精神,皮肤紧绷,头发尚多。细想起来,那时的母亲和现在的,并不相同。

那时,母亲也恐惧吧。她撞大运拿到房子,幸福不期而遇,倒显得虚幻。面对同事的围追堵截,她退避三舍,害怕横生枝节。她迫切要把幸运确定下来,落实在纸面上。等我年岁渐长,对所谓的成年人怯魅,撕开假象,才知成年人绝非无所不能。大多时候不过是鼓足了劲头,装作游刃有余罢了。

当我的视线如探照灯一般重新找到母亲,我便看清她性格的底色,理解她的无力与退让。这重底色也渲染到我,处理老房如此,处理诸多矛盾亦是如此。

04

年底,三表弟结婚,老房还没迎来再装修。墙壁复原得比想象中慢,仍有凉气透出。地板倒是不再渗水,任我如何用力去踩,也不再有水滴从缝隙中冒头。房间里的霉味渐散,老房像恢复了精气神,只有凌乱的摆设仍在提醒,老房还欠一轮大修。

婚礼提前一个月开始筹备。

28岁的三表弟是家族第一个走入婚姻的后辈,家族里上次办喜事,还是舅舅大婚,时隔十几年了。三姨手忙脚乱。大到订酒席、定宾客名单,小到定喜糖、写请柬,婚礼的仪式被拆解成一块又一块积木,每一块都是重要组成部分,不能出错。母亲必然要帮忙的。退休前,母亲在银行工作,手脚麻利,办事妥帖。一场婚宴,她重新拿出对待工作的架势,铆足了劲头,是婚宴筹备组的中流砥柱。

计划中的伴郎是我和涛——我的二表弟。涛小我3岁,小时候,我抱着尚在襁褓的他拍过照。如今越过30岁的门槛,3岁的差距已然缩小。婚姻问题上,我们是字面意义上的难兄难弟,都免不了被催促。他傻愣在旁,不知应对。1米8的大高个,裤腿总是短半寸。前两年,相亲对象骗了他的身份证搞网贷,损失几万块。消息还是三姨私下告诉我的。

二姨夫接过话头,他清高,不愿外公外婆介入,推脱说要给孩子更多空间。“就让他们自己去找,对吧?正好”他故意问我。谁喜欢被当成挡箭牌呢?我冷着脸,不应答。

三表弟说,你们伴郎也没啥事儿,就是接亲的时候玩玩游戏,大概是误以为我怕累躲闲。又说,衬衫西裤已经桥借好,按照我的尺寸。围追堵截之下,我不得不答应,赶鸭子上架了。

婚宴在周末,我和母亲说,要提前回去,参加婚礼彩排。既然答应了,伴郎也是婚礼积木中的重要一块。母亲腹诽,又不是你结婚。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提前一天回到县城,一本正经地参加彩排。现场还在布置,工人像变魔术一般,在偌大的宴会厅搭起舞台。鲜花、幕布,仪式感的舞台被堆垒起来,见了雏形。三表弟站在台上,司仪引导,演戏一般把婚礼展现出来。弟媳对伴郎的要求在于放礼花——四对礼花,各不相同,要紧扣着婚礼进展依次点燃。我仔细听,白色羽毛礼花在新娘进门时燃放;说完誓词,放的是两对红色花瓣礼花;仪式结束,则放彩带礼花,这对礼花力道猛,不能对着新人。弟媳指着舞台上方天花板,强调,冲那里。

我暗自上心,把伴郎职责反复盘算。

隔天,婚礼行程表出现在家族群,是母亲的字迹。6点,打扮婚车,婚车6部;7点,婚车统一出发接新娘,伴郎和新郎朋友随车;最迟10点,完成接亲;11点,全体赶赴婚宴酒店。行程表细致到时间点,每时每分,每个家庭成员该在什么位置,罗列得明白,仿如一幕剧本,演员场务、林林总总,白纸黑字了。

三姨家整拾一新,鲜红的地毯,金色的气球,朱红的门帐,以及堆得山高的花生和喜糖。全家按照母亲的布置各就各位:二姨和二姨夫在楼下等接亲队伍,负责招呼上门的客人;四姨在楼上送茶、递水;舅母先帮三姨上妆,接着带最小的表弟滚床;舅舅则专门负责放喜炮,新娘进门和出门都得红火;母亲穿得喜庆,在后厨煮粉干,按本地习俗,送亲队伍上门,男方要送上冒着热气的粉干,彰显热情。作为总导演,母亲忙前忙后,笑容没断过。笑容像是经过一轮通货膨胀的货币,流量丰沛。

婚宴上,我站在舞台边,默念礼花的燃放要求。母亲带着几个姨姨迎宾,她们把客人逐个引导到提前计划好的位置,安排落单的宾客插空就座。圆桌要坐满,婚宴越办越贵,空闲的位置是浪费的金钱。看得出,婚宴细节在母亲脑海过了多遍,正进行的时间线,不过是对脑海预演的另一轮推演。计划让人心安,清单上划掉的每个代办事项,都是对自我的极大满足。我和母亲皆是如此。

宴会临近尾声,母亲凑到我耳边,说,那桌是我老同事,你陪我过去敬酒吧。是疑问句。我顺着母亲指向,回头看,一桌中年人围坐一起侃大山,脸色因为酒精而生出红晕。我估摸着,就是这群人锲而不舍地追问我的婚姻状况。当面,他们假惺惺安慰母亲,不着急,现在的年轻人结婚都晚,背过身子,他们又窸窸窣窣说些别的、不好听的话。

母亲见我面色有异,解释道,本来该和你爸去敬酒,他那酒量……我没说什么,端着杯子站起身。

三表弟借的衬衫合身,我低头把衬衫扎进裤腰,再收紧皮带。我耸耸肩膀,支棱起上身。我的眼神往窗户上瞟,确保窗户上戴着硕大黑框眼镜的人年轻精神。没能走进婚姻的这些年,我没浪费时间。我自私地把时间用在自己身上,看电影、健身、阅读,努力让自己更完整、更丰富。我自诩找到一种节奏,找到生活的真谛,足够凭此走过一辈子,漫长的一辈子。如今,这套理论不得不接受检视。

我看着窗户,确认时间的果实撑得起背叛习俗的底气。

“带儿子过来给大家敬杯酒。”母亲挂着笑朗声说。一桌人的目光扫射上来,我铆足了劲,装作大方,热络地和这群所谓的亲朋好友敬酒。我竭力证明些什么,都有些用力过猛了。我表现得不错,这点毋庸置疑,我能从这群叔叔阿姨的眼神里看出来。我没有因为不结婚而变得畏缩、油腻,恰相反,我洋溢着浓烈的朝气。

我的酒杯空了又满,我想敬告他们,别再烦我妈,管好自己家的事。但我没说。看着母亲的笑容挂在脸上,我也学着笑着离场了。

05

12月中旬,老房做好了万全准备。那天中午,严师傅再次上门,他拿起小锤子往墙上敲,掉下的墙皮呈粉状,便转过身子说:“周末可以开工。”我长松一口气。省城的天气从初秋到初冬,我的情绪之火渐渐熄灭,我只迫切等待结果,等待偏入岔道的列车驶回正轨。

自从和楼上老太交底,老太和我打招呼的时候反倒变多了。我照旧听不懂她的话,只能从她张牙舞爪的动作上猜测一二。她是拆迁户,和孙子一起生活。孙子常出差,少在家。她让我放心,水管换新,以后便不会再漏水。她还告诉我,来年她要搬到另一套房子去住,和平市场太喧闹,吵得慌。她神秘兮兮地讲,小区老了,就等着拆迁吧。说着,脸上洋溢起即将发财的表情。当我放下心结,细心去听,老太便不难理解,本地话也就不再嚣张跋扈、拒人千里了。

漫长的三个月,我明白再装修不是重新把墙刷白那么简单。要先把墙皮全部铲掉,敷上腻子粉。腻子粉要刮三道,一道一道,有先有后地补足墙壁的坑洼。之后再上墙漆。我还住在老房,严师傅窝心地说,给你刷环保墙漆,两底两面,你放心。我如临大敌,拿出本子,罗列再装修注意事项:确认环保漆甲醛含量低,味道小、不刺鼻;确保两遍底漆、两遍面漆的配置,足够满足居家要求。

保守说,工程要一周。修修补补的工程竟和当初装修一般繁琐。母亲进省城帮忙。

提前一天,我和严师傅约好时间,定好施工计划,再告知母亲第二天施工要点,托她监看。严师傅时间紧,好几个工程在他手中如同保健球,同时开工。而且,刷墙总要等待,每道腻子都得见干才能刷下一道,每一步都不能省,只能等。我离家上班,母亲坐守老房等待严师傅。老房早已失去井井有条。主卧的物件清理出来,堆进其余空间,整个家都失了尺度分寸。留给她的空间很小,压缩在众多杂物之中。

那天傍晚,推门进家,客厅的照明灯焕发新生。母亲狡黠地说,自己抓了严师傅的差,替换了陈旧光源。母亲仰着头,像是表功的孩童。主卧的墙壁雪白,那张刮花了的脸复又平整光滑。墙漆还没干,在灯光下显得油汪汪。

老房还是那个老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整拾为新,一场突如其来的漏水,给它破败的身躯再添伤痕。又有什么东西永远簇新呢?遇到问题,打上补丁,修修补补,日子也能过下去。但是得去修,趁早,我在心里想。

母亲拿出纸条,上面写着严师傅的嘱咐,墙漆要阴干,避疾风,否则易开裂之类。母亲一丝不苟地把注意事项罗列下来。她的头发上落了雪,星星点点,神色认真。我看着密密麻麻的纸条,生出一种照镜子的熟悉感,我身上运行的程序,来自母亲。

我和母亲很像,不是长相,而是对人的态度、处事的哲学,母亲的秉性换了一种方式在我的身体里流转。细究起来,我与母亲的矛盾不是针尖对麦芒,而是麦芒对麦芒,针尖对针尖。我们都习惯了把日子统摄在计划之下,而症结在于,我们的计划全然不同,我们要去的地方并不一样。

作为母亲的儿子,我身上沾染着母亲的秉性,那些哪怕我看透了、极力避开的秉性,也像顽固污渍一般在我身上滞留。发现漏水的那个早上,我冲着电话那头的母亲发怒,何尝不是对自己无能的宣泄。母亲是鸵鸟,我也是,遇到问题便把头戳在土里,假装问题不再存在。本能回避,这真是可笑的行为逻辑。

我伸过手,搂住母亲。整个母亲拢在我的手臂之下,小小的。她用力地挪动身子,极不习惯:“关系有那么好吗?”

“晚上安排你去逛夜市。”

小区不远处,夜市一条街,各地的网红美食往这集聚,我想带母亲去尝尝。

退休后,母亲听我安排的时候越来越多。事实上,局势的转换从我参加工作就已开始,埋伏在这十几年的时光里。小时候,母亲独自照顾我,安排我去补习,侍弄吃喝;长大了,我安排母亲,安排她到省城新开的餐厅试味,去周边城市旅游。我把自己的生存理念向母亲推荐,带她去体验。世界那么大,人只活一辈子,不能亏待自己。我没把想法挂在嘴上,只是去做,不知道她能否明白。

天色沉了,往来的车流在夜幕中划出流彩,城市的傍晚难得显温柔。母亲冷不丁地说,“严师傅也是89年的”。我闷哼一声做回应——严师傅常年穿着带着白点污渍的夹克,没承想竟和我同龄。

“他自己初中文化,老婆可是本科毕业,很厉害。”母亲的语气多少有些夸张。严师傅装修事业做出了名堂,成立公司,老婆跟进公司做财务。看起来,再装修的这段时间,母亲像查户口一样,把严师傅调查清楚了。

“他有两个小孩,女儿已经读初中了。”母亲见我还在装傻,有些生气。严师傅是她心目中的人生赢家,娶妻生子,夫唱妇随。

“我可是存好钱了。”母亲换了口气,抬头看我,皱纹爬在额头上。见我面露疑惑,她又语带轻松地说,“专款专用,结婚专项基金。”

筹办完三表弟的婚礼,母亲对结婚礼俗心中有数了,更重要的是对结婚花销心中有数了。仪式感的婚礼背后,是金钱的累积。六礼纳彩,送妆迎亲,哪一项不需要钱呢?母亲把各个环节记在心里,仔细盘算,还出人意料地备下一笔钱,不知是否有一张详尽的计划清单正生成。

我鼻腔发酸,像被塞进柠檬片,手臂微微收紧了。母亲很少说,她也只是做。我的人生走向一直在她的计划里,如今多少有些偏离轨道了。我不能粗暴地挂断电话,我应该仔细去听母亲说话,听她对我的担心。

我想,是该和她说说关于我的事了。主动说,不再假装问题不存在。大概率,我们还是不能彼此说服,分歧始终存在,但是那座连通彼岸的桥,是不能也不该被隔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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