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白色的,这新搭的灵堂是白色的,挽联是白色的,所有人都是白色的,只有那中间的棺材是黑色的。
黑色的棺材里面躺着一个精致的女人,女人脸色苍白,穿着白色的裙子,模样安详的沉睡着,乌黑的发安静的散落在胸前,让人看了无端生出一股凄凉。
棺材前面跪着一人,穿着黑衣服,神色肃穆,身后跪着两个少年少女,不知跪了多久,穿着黑衣服的人才说:“你们上前好好看看你们的娘亲。”
少年有些瑟缩,少女胆子大一点,紧紧的抱着少年带着点惧怕和局促一点点上前,姐弟俩看着棺中的女人。
少年害怕捂着脸不敢看,男人喝道:“怕什么,那是你娘。”
少女眼圈泛红,看了眼男人,低头委委屈屈的喊了声娘亲。
少年跟着少女叫了声娘亲。
男人疲惫的挥了挥手,少年少女得到批准松了口气,撒丫子跑了出去。
“王爷。”
暖香阁的月夫人惴惴不安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七天了,王爷守这个死人七天了,非要说什么她舍不得他,头七这天定会来魂看他,这到了第七天更是不吃不喝守这灵堂一天了,再有两个时辰第七天就过了,别说魂了,就是一阵阴冷的风也不曾刮过。
“王爷,王妃她,不会来了,王爷,身体要紧啊!”
赵坤看了她一眼,这个眼神,冰冷冷的,月夫人吓的登时跪了下去,再也不敢说什么。
赵坤再不管她,来到棺旁,看着女人美丽的面容如瓷器一般冰冰冷冷的,再也不会醒过来如往常一样与他生气了。
她的那双眼狡黠明亮,看向他时总是带着痴望,痴恋,痴心。
面对他人时又会多了几分算计和小心机,他总以为将她看的很透彻,可是当她真正离开的时候他发现他从未看清过这个女人,他以为自己牢牢的禁锢住这个女人了,他想,即使她死了,她的魂魄定也是舍不得离开他的。
他等了她七天,他想,若她化成鬼魂来向他索命,他定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她手上,她没来。
甚至,这一天他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没来。
今日是她的头七,今夜月朗星疏,她没来。
她对他死心塌地,他一度是这么认为的,其实她也曾爱上过别的男人,她自己没发觉,他先一步发觉了,在她发觉之前他告诉她若想继续当王妃就亲手杀了那个男人吧,杀了那个她爱上的男人,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一切杜绝。
她背叛了他,他只觉妒火中烧,感到被背叛的痛苦,所以他一如既往的威胁她,他知道她最珍惜这个王妃之位了,所以他以此要挟她,亲手杀了那个男人,以保住自己的王妃之位。
他至始至终都是这么的卑劣,直到现在他回想起来,都会莫名有一种痛快,他告诉自己,他不爱她,他告诉自己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想捉弄这个女人,她想要的他给她,但在这前提之下,她所有包括她自己都是他的,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挣扎了很久,他眼睁睁的看着,最后她把那个男人杀了,一滴眼泪都没流,他在暗处看的震惊,这么无情又无心的人,可笑那个男人曾经也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明明看破一切却还是任由她亲手将匕首刺进了胸膛。
她要他的心,他用死成全了她。
而躲在暗处的他,却不见解脱,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的烦躁一日比一日更甚,她日渐消瘦,见到他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展露真心的笑容,他开始找更多的女人,只要稍微有点姿色的他都带回王府,她不再似从前那般生气的质问他,他暗暗的观察着她,看着她一日日的枯萎下去,她再也不管府上到底是多了多少女人,即使他隔段时间就去见她,和她欢好。
她笑着迎他,他却看见她眼底的冰冷。
后来他恍惚发现,自那男人死后这么多年,她一直都不曾哭,明明之前她总是对着他哭,他气她,他忽视她,纵容别的女人在她面前嘲讽她,他想,她若哭了,他一定会替她讨回公道,那些欺负她嘲讽她的女人他都会将她们赶出去,给她出气。
只要她哭出来。
可是她没有,怎么样都没有。
唯一一次看她哭,是不久前,他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女人,长的好像她,那双眼睛里面的光芒和曾经的她好像好像。
他开始专宠这个女人,他最爱这个女人的眼睛,看着这双眼睛他仿佛可以看见她旧时的影子。
她终于忍不下去了,她和他争执,她和他生气,她眼中有失望,当他说出要抬这个女人为平妻的时候她眼中更多的是绝望。
其实这只是气话,他知道她有多看重这个王妃之位,他甚至有一段时间很是怀疑,她到底爱的是他这个人还是他身边的位置。
后来明白其实这都不重要,只要他身边有一个东西能拴住她就行了,他不是没有只对她一个人好,他看她也是挺顺眼的,只要她肯服软,只要她真真正正的放下那个男人,他会只对她一个人好的,她为他操劳一辈子,为他生儿育女他都看在眼里,他无法对她不好,可是却也难容她心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说出那句话后,她就像是疯了一样和他吵架和他闹,她像个泼妇,诉说着这些年来她的辛苦以及她的容忍,他冷冷的看着她发疯,时不时的和她争执几句,他想她这个样子也挺好,至少有了点生气。
后来几乎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那段时间整个王府都是不安宁的,他被吵的头痛,一气之下说出要将她废了的鬼话,接着,她将王府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
甚至要拿着把剪刀冲进暖香阁跟那女人同归于尽,那个时候他还有心思想,即使这样,她都没哭,只是干嚎。
第一次他的心里涌上了挫败感。
那天晚上他发脾气了,他将她房里的东西全砸了,然后他看着她脸色苍白的跪在一盏摔成了渣的琉璃盏灯哭成了泪人,她似乎将这么些年来没有流出的泪水一次性的全哭了出来。
第二天他的房里就多了上百盏琉璃盏灯,下人颤颤兢兢的问着何时送到王妃房里去,他心中欢喜,既然她那么喜欢琉璃盏,他就送她这么多琉璃盏,总有她喜欢的一盏能够代替那碎掉的琉璃盏。
他兴冲冲的跑去她院子,他想,他要给她一个惊喜。
等待他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
她不再见他。
他心灰意冷,一把火将那上百盏灯付之一炬。
从此她一病不起。
他夜夜宿在暖香阁,他日日亲吻那个女人的眼睛。
他总在想,人生若能回到初见时候,他一定不会让事情发展这样。
他等着那个女人来找他,他等着她低头。
她终于低头了,她终于让人请他去了,他想他要好好吊吊她,然后抱着她好好的哄哄她,他要告诉她他从今以后只会对她一个人好,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女人,都比不过她,他只想好好的爱她,即使她还是放不下那个男人,都随她去了。
他再次见到她了,她瘦骨嶙峋,他差点没认出她来,双颊凹陷,明显病入膏肓,他只知道她病了,却不知道她病的这么严重,仿佛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倒。
他慌了,她哭了,她靠着他的肩,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埋怨自己的两个儿女不与自己亲近。
她还靠在他的肩上,微微闭着眼,他却哭了,他现在才发现因为他常年的冷落和忽视,连带着他和她的一双儿女都不跟她这个娘亲亲近了。
她先有女儿,她说:“王爷,我的女儿应当是捧在手心里当掌上明珠来呵护的,她就叫明珠你觉得怎样?”
他觉得怎样?自然是好的。
她说什么都是好的。
言犹在耳。
他最后看一眼棺中的女人,“盖棺吧。”
很多年前她问他,爱不爱她,他当时只觉得她很烦,后来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现在他不想回答了。
因为他早有答案了。
他再也没有进入她的院子一步。
他将府中女人全部遣散。
那些狐朋狗友嘲笑他老婆死了性格都变了,他和那些人一一断交了。
偶尔午夜梦回,他惊醒,仿佛还看到她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躺在他身旁。
很多很多年后,明珠出嫁。
看着父亲还是壮年却已满头白发,明珠哭着说:“幼时娘亲对我说过,她在院子里种了棵小树苗,说若是我和裕安有一天怀念她了,就去给小树苗浇水,等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了,她就会回来看我们。”
说完后,她上了花轿。
他又一次踏进了那个院子,一切如初,似乎他多停留一会,她就会从屋子里走出来。
那棵小树苗很好找,整个院子里就长了一棵树,长期无人浇水的原因,长的歪歪扭扭的,树上的枝叶也是稀稀拉拉的,却还是坚强的活了下来,一如曾经的她。
这是一颗槐树。
槐树,取名槐,又念怀。
他开始日日给那棵树浇水,每天都期盼这棵树长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槐树不负他的期望,一点一点的长大,再也没有第一次见到时那样萎靡的样子了。
茂盛的枝叶,粗壮的树干,他时常盯着槐树,她说的长大是怎样的长大呢?究竟这棵槐树长到多大,她就会回来看他。
裕安带着儿子来看他时,他正在锄地,他又新翻了几块地。
他笑着说:“多种几块地,这槐树有伴了也就长的更快了些。”
裕安愣愣的看着这棵早已长成参天大树的槐树,它的枝干粗壮的几个人都抱不住了,它的树叶茂盛的都长出了墙头,他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对着那棵槐树哭了。
趁着父亲去拿糕点的当口,他跪了下去,对着那棵槐树说:“娘亲,若你在天有灵,回来看看爹吧。”
裕安走后,他看着那棵槐树,喃喃念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亭亭如盖矣……你不肯见我,你不肯见我…...”
终于,他坐在槐树下哭了出来。
有人将他摇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仿佛时光倒流,一如利州初见,她笑语盈盈看着他。
枝叶茂盛,点点金光洒了下来,她托腮看他:“王爷,树下冷,别躺着了。”